星火原浆散文大展之32谢宝光向

朗读者:何休、夜叶

·向西藏借一把天梯

谢宝光

和十年前不同,这次,我是坐飞机进藏的。十多天后的傍晚,又乘飞机离开。

没有远行的感觉,只是在云中静坐了几个小时。从沿海到高原,自午夜至破晓,我一直保持静坐的姿势,然后在某一刻,臀部顿的一下,到了。天也亮了。飞机带来的恍惚,进入,抽离,结束。窗外,乌黑的云层,把万里河山擦得一干二净。因为缺少时间的缓冲,空间就显得格外突兀,想想吧,当你和昨天一样,被早上七点的闹钟惊醒,正着急忙慌地要去上班,推开门,一座雪山冷冷地立在你跟前。

进藏完全是临时起意,那晚航班起飞前五小时订的机票,这种神经质般的豪情十年才来一回。出门前往包里随意塞了两件薄衣、一条短裤,还有一本高更的《野蛮之书》。说来惭愧,这本百来页的小书,我读了大半年还没读完。隔几天翻几页,有点心猿意马。我相信高更在塔希提流浪时,也不是一口气写完的。读的时候,脑中一笔笔勾勒着十九世纪法属南太平洋的那个荒岛,高更跑得可真够远的。现代社会的“野蛮”使他决意逃离,逃到塔希提的丛林中漫游、作画,忍受饥饿与孤独,每一秒都浸泡在发烫的艺术理想中。如他所愿,在后世的绘画史中,他确实因塔希提收割了一片金黄。

而我的临时出走又被什么支配呢?

像高更那样彻底告别文明,孤身荒野和自己博弈的气概,我没有。

去的时候一夜未眠,头皮紧皱,走出拉萨贡嘎机场时,瞟了一眼手机,显示只有13℃,冷风细雨戏弄着我刚从炎夏的杭州醒过来的脸。秋衣裹住了人群,只有我是短衣短裤,露出白花花的胳膊小腿。一些脑袋纷纷别过来,从那费解的瞳孔里,我目睹一个衣单体薄的怪胎,紧缩在高原滑凉的雨中无所适从。

不远处是山,山的前后左右还是山,山和山竞跑着,接力着,何其雄浑粗野。山上不见一棵树,仅有一层绒绒的草绿敷在上面,似有若无,岩石的骨骼显露无遗,肥胖的云朵移来移去,有时压过山头,似在为其遮羞。

机场去往拉萨的公共汽车上,谁的手机响了,一段通俗但很应景的旋律,“阿里山的姑娘美如画啊”,可惜,尚无一位被我瞧见。十多天后返回贡嘎机场准备离藏时,回响的是另一段旋律,“机器灵,砍菜刀,恁那边哩紧俺挑”,一首从中原大地飘来的歌,混杂着方言,应该是冀鲁地区的,围绕少时记忆,大段闲聊式舒缓的RAP之后,嗓音猛地提了八度,旋向高音阶的副歌唱腔,让人心头一惊。

一种时间不可逆的沮丧与沮丧到谷底时的绝望啸叫。

再次醒来,光秃起伏的山脉统统消失不见了,我回到了西湖周围,回到了形容词扎堆的人间。刚到单位的那天早晨,在十楼走廊里,同事一见我,立刻怔住了,满脸的狐疑,好像没认出是谁,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我以为那是一种小别重逢的蓄意夸张,直到我走进卫生间,和盥洗台上的镜中人相遇,我立刻相信了同事的疑色非虚,心想你到底是谁。整张脸被火盆炙烤过一般的炭色,除了牙齿,概无一处幸免。我痴迷于这样的炭色,举着一副另类的面孔招摇过市,从熟人们看野猴一样惊奇的神色中,我反复品咂着高原在我脸上烙下的美妙肤色。

回到杭州,有近一周的时间,我处在一种人神分裂的状态,每日大口吸氧,心肺却还在高原喘着粗气。我感觉雅鲁藏布江在我身体里没完没了地奔突,秃鹰在头顶盘旋,经幡、哈达、庙宇、甜茶馆、藏经、唐卡、转经筒、藏羚羊、羊湖、雪莲花、珠峰……这些意象所结构的场,仍在我心里布道。一些感受,说不清道不明,堵在胸口。缓了一周,我知道不写点什么不行了。

打开电脑,一片空白,空白处最先浮现的是班戈的夜晚,赶了一天的车,到达县城旅店时已是晚上十点。夜色中的小城接近于无,无人,无车马,更无响动,漆蓝的天幕扣在死气沉沉的街上,几盏微弱的残灯也不知在候着谁。高反严重,氧气瓶刻意留在车里,我决意靠毅力挺过这一夜。无眠,昏胀,呕吐,在马桶前滴尿时,稍一使力,脑袋就要胀裂。夜太长了,长到你疑心太阳再也不会光临这颗星球。起身,两腿发软,感觉自己深深陷进了高原,再也无处可逃了。那种没来由的绝望直抵心尖,无从叙说。似乎已走到天地的尽头,之后的每一步都将是令人沮丧的撤退。清醒着,数着秒针熬过一夜,连一思一想都刺痛神经。第二天八点,继续赶路,路没有尽头。

在路上,所有的字、词舍我而去,我成了语言的弃婴。我尝试说话,但发现嘴巴完全不听指挥,舌头是瘫痪的,面对广袤的荒原,我感觉自己退化为了一个史前的猿人,只能借助幽闭的声带发出几个咿咿呀呀的音色,毫无意义。回到桌前也是一样,我试图用一个个句子穿越西藏,结果发现,它们全和我一样气喘吁吁,熬成了病句。我发现自己陷入了语言的穷途末路,进和退都让人无望。

在通往纳木错的公路上,好几次遥遥望见念青唐古拉山,在众山之上,与天空接壤的尖端处一片寂静的雪白,白到那就是白色本身,或是一首白色的诗,遥不可及,却使人惊醒。是的,雪山在用雪山本身诉说自己,我们只需安静地阅读就好。无望就在这里,那是一首早已存在且近乎完美的诗,无论你再写下什么,都是一种拙劣的模仿。

年夏,共青城鄱阳湖

十年前孤身赴藏时,我尚未意识到这点,当然那时也没有今天走得这样远且深入,只在拉萨城里四处打转。那时候,背着黑色的双肩包,怀揣一张地图穿街走巷,看什么心头都有一种被光挑逗的雀跃。

拉萨有个别称,叫日光之城。我算是感受到了,四处撒泼的日光,使每一粒尘埃无所遁形。和内地不一样,这里的光形态异常凶猛,仿佛暴雨如注,但并不灼痛皮肤,只是让你有些恍惚,觉得目之所及,一切难辨真伪。布达拉宫高高在上,被光一圈圈描画着,它的红,它的白,它的孤冷。路过的藏族老人皆仰着脖子,两掌合一,叩拜有形之神。

上到宫殿的高处,以上帝视角俯视整个拉萨,城不大,无一处高楼,城市的脊背起伏微弱,向着山麓扁平伸展,似乎所有房子都缺乏向上生长的欲望。城市边缘,四面被山合围,呈现一种被囚禁的视觉形态,仿佛没有谁可以脱逃。囚禁日久,群山的围栏内,房子终于怒火中烧,烧成一片赭红。红汹涌地蔓延,在南面被拉萨河一举扑灭。那是城的尽头,也是文明与荒蛮的分割线。我止步于此。与西藏真正的寒凉隔河相望。

之后,我沿着拉萨河往上游走,听风一遍遍诵读着岸上的经幡,感觉自己沦为一名失聪者。有个衣衫破旧的流浪者,正对着河窃窃私语,一边往河里扔着空瓶子,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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