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美的唐卡(散文)
简默
像许多中国夫妻一样,我和妻子回到家里不大说话,单等上了饭桌再说,仿佛饭桌是各种话题的孵化器,没了它就无话可说了。我们俩相对而坐,像两只淘气的喵星人,踩着各自爪下的一团麻线,剪不断理还乱,不是我将我的线头丢给她,就是她把她的线头抛给我,我们俩隔着饭菜接住对方的线头,越扯越长越远,漫无边际,直至这顿饭结束,意犹未尽。我们俩显然是将老祖宗“食不语”的遗训扔到了脑后。我们俩的话题随着兴之所至迅速展开,天上地下,贯通古今,杂七杂八。
下了饭桌,我们俩继续争论谁洗碗,谁擦桌子和扫地。然后,我们俩一头扎进各自的房间,她看她的电视剧,我写我的东西,吝啬得不再说一句话,似乎所有的话都在饭桌上说尽了。
在这顿晚餐上,第一个话题是唐卡。我先将线头丢给了她:“说到唐卡,你首先想到了什么?”
她的表情像回答一个脑筋急转弯的问题,有点儿兴奋,眼睛一眨不眨地脱口答道:“唐三彩。”
我哑然失笑,右嘴角不自觉地翘起一丝鄙夷,这叫我的嘴看上去有些歪。唐卡与唐三彩,哪跟哪啊?!尽管它们都姓唐,却风马牛不相及,不是一家人,就进不了一家门。
“你说!”她觑出了我的鄙夷,命令的口吻中带着任性。
这个问题其实我早考虑过了,因此张口即来:“我想到了远方一位美丽的女子,像楼兰新娘一样惊艳,她的名字叫唐卡……”
她打断了我,不耐烦地说:“行了,别拽了,说点别的吧!”
大概是我的鄙夷激怒了她,她此刻的表现不像是一个好听众。我们俩马上转移了话题,唐卡真的像一位女子,被我们俩联手打入了“冷宫”。
饭后我回到我的书房,这儿是我的避风港。书桌上的手机扯开嗓子开始焦灼地歌唱,同时抖索着身体在振动。我探头扫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的北京座机,现在骚扰电话多如牛毛,接多了叫我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个好人,便决定不理会它。手机又一次歌唱加振动起来,我开始不确定它是不是找我的,根据我的经验,骚扰电话一般只打一遍,你不接听便不会再打了。我接了,对方是个女人,自称叫田欣,是西藏网的工作人员。她的声音听上去比较年轻,但不清脆,也不好听,我穿过信号想象着声音背后的她,结果她的面孔像她的声音一样模糊。她告诉我,她们网站组织了一个到西藏过藏历新年的活动,问我愿不愿参加?这一瞬间,我竟想到了晚饭桌上的唐卡,根本没考虑自己从未去过西藏,也没预想到会遇见什么困难,就应道:“我愿去。”
临出门前,妻子突然对我说:“记得带幅唐卡回来。”
女人真是个好奇的动物,她居然还记得。
我的左脚已迈出门,头也不回地说:“好。”随后,电梯垂直的速度将我吐到了地面,高铁抻长的速度又将我一溜烟地载到了北京。
此刻,坐在这间敞亮但有些压抑的会议室里,耳边飘过形形色色的声音,我走起神来,又想到了唐卡,它就像我小学课堂上的那幅壮锦,被一阵大风刮上了天空,稳稳地铺在雪白的云端之上,太阳洒下万千道金光,彻底镀亮了它,它变得透明了,像一个婴儿,吹弹即破。直到那个叫田欣的女人开始读着身份证号码分发卧铺票,它才跳下云端,不知去向了。我努力专注地捕捉着从田欣口中流出的每一串数字,对照着烂熟于我心的那一串数字,但她读到最后,也没有我的,我的心头泛起了失落。
田欣来到我跟前,悄悄地告诉我,他们是委托旅行社买的票,由于旅行社的疏忽,没买我的票,而买成了旅行社一位工作人员的票。我傻眼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我被排斥在了这支临时组织起来的团队外头,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没有票意味着所有的门将对我关闭,我也将灰溜溜地独自一人打道回府。
我想发火,指责田欣她们是干什么吃的,耍我白白跑了一趟,但看着田欣一头的汗水,我强忍住了。我主动提出我不去了,现在就买票回家。田欣安慰着我,说这事千万别闹得叫她领导知道,她马上跟旅行社交涉。她转身走了,转眼来了,说:“离开车还有仨小时,退票再买票肯定是不行了,旅行社的人答应找关系将你送进站。”我反复地质疑这样做的牢靠性,再次提出到了车站,他们去西藏,我买票回家。田欣哭丧着脸说:“你就别再说回家了,咱们试试看吧。”
不管是去西藏还是回家,我都要到火车站,从这儿坐上火车去我能去的地方。我像一个黑户,尴尬地拖着行李箱尾随在队伍最后,怀中揣着一个陌生人的票。天色渐渐地黑了,其他人有说有笑地走向检票口,我们的领队田欣和我在寒风中等候着旅行社的人。他来了,还带了一个当兵的,听口气就在车站上值勤。当兵的领着我们来到检票口前,我掏出了那张票,坐在里面的女检票员接过去,说:“身份证。”我的心一紧,回头看了看那当兵的,他像是没事似的。女检票员不耐烦了,凑近话筒近乎喊道:“身份证拿出来。”当兵的拥上前,说:“我们给他买的票。”女检票员像没听到,仍然在强调:“身份证。”当兵的抬高了声音:“我们帮他买的票。”他反复说的这句话仿佛是一个保证,潜台词是你就放心吧,我们已经验证过这个人了,他不是坏人,而是一个可靠的好人。女检票员一句话没说,缓缓地将票递给我,这意味着我可以进站了。我如获大赦,快步过了安检通道。
我扯着行李箱,穿行在站台上,箱子的两只胶皮轱辘滚过地面,发出亢奋响亮的喘息,像是我无法止息的心跳,又像是实现某个“阴谋”后按捺不住的激动。我捏着一个陌生人的票,在3号车厢找到了它,这是一个上铺,稍起身坐起来,都会碰到头,却足够长和宽,平躺下恰好容纳得了我的身体和梦境。接下来近两天的时间,我将在这张别人的床上,做着自己的梦,直至抵达拉萨。
我说过,我们这是一支临时组织起来的团队,说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也行。除了那些西藏网的工作人员,之前我们都互相不认识,我们来自全国各地,都是因为怀着对西藏的好奇、向往与热爱才走到一块儿的。这其实也大致代表了我们十三个人中的三类人:对西藏一知半解者怀着的是好奇,了解足够多了但没去过的有的是向往,去过多次念念不忘的是热爱。同时这也是一支奇怪的团队,我们当中有网站记者、纸媒记者、作家、玩户外的、职业旅行家、业余摄影师、大学教师、公司职员、动漫设计师、在校大学生,甚至还有入殓师。我们统一被集合到了“网友”的麾下,这让我们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只蜘蛛,从不同的方向爬过来,攒聚在一张叫西藏的网上。我不知道西藏网是依据什么标准,又是如何将这些“蜘蛛”临时抓到一起的,在未来的十天里,西藏网收养我们的目的仅仅是带着我们到处走马观花,记些流水账似的文字和拍些浮光掠影的图片吗?
作家就是我。昨晚我差点儿成了“漏网之蛛”,也许我从头就是被忽略的,可有可无的,否则,怎么解释单单买错了我一个人的票呢?我是这么认为的。天亮了,太阳在山背后等待着掀开红红的盖头,但昨晚不愉快的经历带给我的阴影仍像浓雾飘在心头。我就是这么一个小心眼儿的人,拿得起,放不下,心事重,自虐狂。
我们睡的是硬卧,我这边上中下三个铺,对面三个铺,都是我们的人。其余五个人分别是:网站记者小唐、纸媒记者老杨、职业旅行家老于、业余摄影师老燕,还有一位中年女人老朱,是个公司职员。他们中老于和老燕都多次入藏,累计至少晒了一年以上拉萨的阳光,老燕走到哪儿用的都是拉萨的手机号。我和剩余的仨人都是第一次进藏,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仨兴奋地与老于谈论着他们想象中的西藏,老于来自甘肃,他很健谈,黏稠尖细的嗓音说着他在西藏的经历,老燕则盘腿坐在铺边刷他的平板电脑。据有经验者介绍,高原反应猝然袭来时,有人会产生莫名的兴奋,坐卧不安,我们目前离能够发生高原反应的海拔还远着呢,他们又是从哪儿来的兴奋呢?
老杨从辽宁来,是一家地市级晚报的记者,他一口“二人转”的腔调,此时他的故乡正沉浸在冰天雪地之中,他是穿着大棉裤来的,车厢里暖气很充足,不久他就喊热了,脱得只剩下了睡衣。他坐在铺边,跟身边和对面的几个人闲聊,由于之前大家都互不相识,似乎大家聊起来都有意拣些自己与众不同的东西来说,譬如老于聊他一个人的西藏,说天葬,说转经,唯一有发言权的老燕继续头也不抬地刷平板电脑,其他人静静地听着,不时地插嘴问上些有点儿弱智的问题。我仰面躺在上铺,下边的声音热闹而嘈杂,像群蝇嗡嗡地涌上来,我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又没法制止,不得不被“听”着。老杨说上了他自己,他说他获过“韬奋新闻奖”,我没听错,他就说他获过“韬奋新闻奖”。在场的人都听见了,也许有人在意,也许有人不在意,也许有人压根儿就不知道“韬奋新闻奖”是什么。我必须承认,我是一个自视甚高的家伙。不幸的是我在意并知道“韬奋新闻奖”是什么。我当时是不是一刹那闪过叫他当场出丑的念头,事后想一想,也许是有的。动机呢?也许是瞧不起他,也许是看不惯他,也许是他们几个热烈的交谈影响了我的清净,我正无计可施,恰好老杨撞上了我的枪口,我决定杀一儆百地亮亮他的丑。我侧过身子,微扬起头,俯瞰着下边的老杨说:“哟,韬奋新闻奖?那挺难的,在我们省,获过这个奖的也没几个人啊。”大概是我的语气里含有质疑和不友好的成分,老杨好像心虚了,忙改口道:“是我编辑的新闻获的奖。”我仍在强调:“那也不容易。”口气听上去有些咄咄逼人。老杨沉默了,其他人也不说话了,纷纷埋头摆弄起手机,难得的清净回来了,我为这效果而暗暗得意。其实大家都有手机,都能够当场上网,老杨的“奖”是真是假,上网问问度娘就知道了,大家不愿或想不起来去核实,只有我口无遮拦地问了出来,让老杨出丑了,难堪了,他或许因此记恨上我了,但我不后悔,我就是瞧不起他说假话,看不惯他的做派。
老朱接了个电话,是她儿子打来的。她也是东北那旮旯儿人,微胖的身材,大大咧咧的性格,似乎毫无城府。她从上车坐下就大呼小叫自己在北京咋样咋样,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说北京是自己永远的家,自己是北京永久的市民。现在她远在东北老家的儿子打电话了,要到北京来过春节了,她起身快步走到车厢接合部去接电话,肯定是不想让我们听到什么。像她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她爱北京,北京却不爱她,她拿自己当北京市民,北京却视她为流动人口,舍不得给她一纸户口。说穿了,她就是一个寄生在北京这棵大树上的“北漂”。我固执地坚信自己的判断,但这一次,我只在心里想,没当面揭穿她。
根据田欣的要求,小唐将以“拍客”的视角采访这支团队的每一个人,我们将面对他的镜头做自我介绍、说自己对西藏的向往和感受,等等。除了老燕和我,其他人都爽快地同意接受采访。小唐找到老燕时,老燕正躺在他的下铺闭目养神,他睁开眼睛听小唐俯下身子讲完,马上拒绝了,小唐问为什么?他答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小唐直起身,无奈地耸耸肩膀,仰头问我,我说我从不接受采访。我拒绝的口气好像我是一个大腕,我在江湖中的传说和地位叫我有资格如此说,也这样做,但其实我就是一个三流作家,在不大的圈子内小有名气而已,真的有媒体来采访我会乐得屁颠屁颠的,只是面对小唐,和老杨这些人,我得摆足谱,不能掉价。小唐试图说服我,我不为所动,舌尖上翻来覆去滚动的就是“我从不接受采访”,这句话让我像一只防御良好的刺猬,他无从下手,又不甘心,继续纠缠着我。我同样看不惯这个在车厢里也戴顶牛仔帽的年轻人,似乎觑见了他瘦高身体上忽开忽合的某条缝隙,心怀恶毒地问他:“你是哪儿毕业的?”我当然指的是大学。小唐说了南方一所不知名的大学。我实话实说:“没听说过。”小唐收敛起笑容,默默地转身走了。我再次兴奋于我的直觉,像小唐这样的人,来自滇南山区,不是出身于名校,没有背景,也没有钱,仍然摆脱不了“北漂”打工的命运。
表面看上去,在对待采访问题上,老燕和我都坚定地拒绝了,我俩仿佛不自觉地结成了同盟。但只有我清楚,老燕和我不是一类人,外表冷漠、不苟言笑的他固守着自己内心孤傲的疆域,瞧不起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
在车厢接合部,我碰到了田欣,她不解地问我:“为什么拒绝采访?”我回答她的仍是一句“我从不接受采访”。她是一个高个子女人,看上去比我高了半头,她站在这半头的高度上盯着我,面无表情,一句话不说。据说这次活动是田欣出的点子并负责实施的。我忍不住了,脱口而出:“你看你都招了些什么人?”她反唇相讥:“不是还有你吗?”我无言以对。
我有点儿后悔来了,真不如当时在检票口被拒之门外,我就死心塌地地买票打道回府了。
全列密闭的火车攒劲奔跑,前方是拉萨,我又想到了唐卡。
终于到拉萨了。明晃晃的阳光照在玛布日山顶上,照在布达拉宫的金顶、法轮、胜利幢和五色经幡上,也照在我们的身上和脸上。
在博物馆,我第一次与唐卡猝然邂逅。它们悬挂于墙壁上,外头罩上了玻璃。贴近玻璃我看见它们在漫漫数百年时光的拂面下,渐渐地显出了陈年旧态,但沉落于色彩底下的华丽、姣美与明亮仍然点燃了我的眼睛。惊艳之余,我决定去寺庙看唐卡。那儿的唐卡离佛最近,也是自由的,没有玻璃束缚着它们。
第二天是藏历新年初二,田欣给我们放了假,随便我们自由活动。我独自一人出了饭店,远远地看到马路正对面有一列长长的队伍蜿蜒向大昭寺方向,他们都是等待朝拜大昭寺那尊佛祖12岁等身像的藏胞,我加入了队伍里。我被夹在了藏胞中,尾随在他们的信仰身后,看着原本相互陌生的他们笑吟吟地打招呼,听着吐字快而清晰的藏语,恍若置身于一个大家庭中。他们的手中拿着哈达,提着暖瓶,里面盛着清亮的酥油,正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他们的脚步深深地扎根在了这片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你可以说他们的双脚如犁铧,缓缓穿过播种和收获希望的土地;他们的脸上留下了太阳的印记,那是与阳光亲吻、辛勤生活的细节,也是被信仰虔诚煨过的肤色。
进入大昭寺前的广场,已是正午。太阳像一个火辣辣的项圈,悬在我们的头顶上,从里向外扩散着绵绵的热量。在我的面前和身后,藏胞们左手攥着念珠,口中不停地念着经文。这些带着热情和诚心的经文凝聚在一块儿,席卷成了强大的气场,流淌在空气中,环绕着我,洗涤着我,我仿佛身心透明起来,脚步不自觉地追随着他们的信仰前行。
我终于近距离地看见大昭寺了,它的双鹿法轮被阳光洗得通体发亮,晃花了我的眼,我陡生一种隔开尘世的感觉。在寺前手工打磨的千年油石板路上,一些藏胞头顶太阳,铺开卡垫,面朝寺庙,面朝佛祖,一遍一遍地双手合十,举至额头,默默祷告,五体投地,磕等身长头。队伍绕过大昭寺,上了八廓街,自西向东画那个圆满。耸立在寺庙外墙边的白色煨桑炉,靠近炉口处已被烟雾熏黑了,此刻桑烟弥漫,如梦似幻,炉内火苗通红,映亮了大半个炉子,还不断地有人添桑,边念经边洒上青稞酒、糌粑和青稞粒。我从桑炉边悄然走过,像掠过梦境,飘然欲仙。
队伍拐到了寺庙的背后,路上接踵有转经的人走过,他们脚步匆匆,神色平静,右手攥着转经筒,边走边转,嘴里念念有词,旋转声与风声额头相碰,使他们的内心单纯似水,脚下坚定如石。一路上都不断地有人从身边的空儿翻越栏杆,加塞进入队伍中间,他们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大概是站不了那么久,也可能是捺不住性子,又迫切地渴望朝拜佛祖,选择了抄此捷径。叫我奇怪的是,大家仿佛理解他们渴望尽早朝拜佛祖的心情,对这种公然的加塞行为保持了容忍和默许,甚至热情地支持。这在内地是不可想象的,我和我的同胞们仿佛都有一个火爆脾气,会站在某个所谓高地上,异口同声地予以谴责,一致认为他们妨碍和影响了自己,直至瞪大眼睛盯着他们灰溜溜地退出。我身后是一个藏族小伙子,他身材瘦削,头发凌乱,满面黢黑,双眼凹陷,穿着黑色羽绒服,洗得泛白的牛仔裤依稀辨得出蓝色,软塌塌得没了形,瞧上去已很久没洗了。他抬腿走路,右腿一瘸一拐的,明显是个残疾人。他站在我的身后,我有点儿不放心,就借口方便跟他说话,主动换到了他的后面。他的汉语说得不好,主要是不流利,磕磕巴巴的,仿佛憋着劲儿一个字一个字地挤了出来。这叫他从一开始,就与我的交流有障碍。他说他叫久美,来自那曲的一个牧民家庭,父亲去世后因家境贫穷,高中没毕业辍学到拉萨打工。后来骑摩托车出了车祸,腿落下了残疾,没法继续打工了,经人介绍到色拉寺学画唐卡。久美竟然是个画唐卡的,想不到我到处寻觅唐卡,眼前就出现了个画唐卡的,对此我半信半疑。没等我问久美唐卡的事,他自来熟似的不停地回头跟我说话,一会儿问我随身背的包里装的是不是电脑,惹得我慌忙紧紧地捂住了包;一会儿见我掏出钱包准备布施,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钱包,吓得我另一只手捂紧了钱包。
我们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尾,一条找不到家的黑狗,也可能是一条放生狗,在拐弯处追随上了我们,它和它的影子都孤零零的,在我们的身旁和脚下,一会儿昂头冲着我们嘹亮狂放地吼叫,一会儿频频摇头像在固执地否定着什么,一会儿从这头跑向那头又折返回来,这些表演似的举动溅起藏胞们一片轻松的笑声。它挨近队伍,先蹭蹭那个中年妇女,又靠靠久美。凡有牧民处必定有藏狗的身影,它们忠实地跟随着牧民放牧和看家,作为牧民的后代,狗是久美从小到大的玩伴和帮手,现在他离开了草原,来到了拉萨,但对狗的感情却无丝毫改变。他探出手逗它,它接收到友好的信号,当作了喜欢和鼓励,伸出两条前腿,扒上久美的手,站立像一个人,亮晶晶的眼睛里映出一张张微笑的脸,久美腾出右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头,那一刻,它闭上眼睛,温驯极了,仿佛睡着了。
趁这空当儿,一个头发花白、身穿咖啡色藏袍的老年妇女走过我身边,站到了久美的前头,久美放下了狗,直起身用藏语笑眯眯地招呼着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她也面露微笑地与久美热烈交谈。我一点儿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看得出他们的心情是愉快的,交谈是融洽的。我插空问久美:“你认识她?她是你什么人?”久美摇了摇头。这回轮到我吃惊了,不认识意味着从未接触过,初次见面就有那样亲密的举动,身为内地人这同样是不可想象的。
一个磕长头撞击石板发出的声音唤醒了我。我循声望去,一个康巴汉子头系鲜红的英雄结,打卷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他的右裤管空空荡荡,像是一只空洞无物的蝉蜕。他挣扎着起身,摇晃着站住,双掌间套着两块厚厚的木板,缓缓并拢合十,举过鼻尖,至额头,一脸庄重,又一次以俯冲向下的姿势,一头扎入大地的内心,一只脚承受着整个身体的重量,身体与大地紧紧地贴为一体。他黝黑如锅底的脸,额头正中央新伤摞着旧疤,鲜血淋漓,像是洞穿了一个伤口;他咸涩的汗水,从额头从脸上,一滴一滴地串成线,打击如注到石板上,淌成一条小小的河流,很快被滚烫的石板烤干了,腾起一缕看不见的尘雾……他起身,俯身,再次扎猛子似的冲下去,双手拨开一切,口中默念六字真言,内心无比宁静,却准确地击中了我的心脏。我的眼睛湿润了,模糊中我看见了他艰难挺直的脊背,他肩头横插的单拐,他胸前拴着的帆布围裙。久美双眼潮了,慢慢弯腰,隔着栏杆小心翼翼地将布施递给他,他伸手接了,面目严肃,继续向前。
久美看见了一个熟人,他用藏语跟他说了几句话,站在街上的他立刻跑进店里,买来了两听可口可乐塞给久美,久美大方地递给我一听,排了六七个小时队,我正口干舌燥,但我不敢喝,以不渴婉拒了,他也不客气,随手递给了前头的一位中年女人,她打开仰脖就喝,还让跟随着她的儿子喝。她和久美,他们素不相识,但她能够坦然放心地接受他的可口可乐,我却不敢,是长期在社会上养成的警惕之心叫我像一张弓绷紧了自己,轻易不敢放松,而这些在久美真挚好奇的笑容下,面对他一颗纯正未被污染的心灵,显得多么可怜和可笑。
喝着可口可乐,久美终于跟我说到了唐卡——
我们藏族早期以游牧为生,我们在广袤荒凉的高原上逐水草而居,虔诚信仰佛教的我们不可能随着游牧到处盖起寺庙,需要一种既方便随身携带,又可以随时随地供奉的圣物来皈依和瞻仰佛陀,唐卡这种卷轴画就在画师手中应运而生了,能够裹成一卷的唐卡便成为随身携带的流动的寺庙。我们赶着牦牛走到哪儿,就把唐卡带到哪儿,系挂在帐篷里,甚至天底下、头顶上一根普通的树枝间,供我们祈祷、膜拜和观想。渐渐地,唐卡的身影延伸进了寺庙和家庭,成为我们的修行依托和心灵日记。
我今年二十三岁,五年前还在社会上奔波打工,三年前车祸发生后,右腿残了,曾经健全的身体没了,重体力活干不了了。我觉得天要塌了,这个年龄所拥有的美好的一切都要离我远去了,禁不住万念俱灰,度日如年。就在这时,有人介绍我到色拉寺跟着和尚学画唐卡。你知道像藏传佛教一样,画唐卡也是以师徒传承的形式一代又一代地延续的。按照我们藏区传统沿袭的规矩,拜师学画唐卡是免费的。我八岁那年曾经被阿爸送到一位老师家里学画唐卡,我吃住在老师家,每天练习画《度量经》,严格按照各种造像的造型特征和身体各部位的度量比例来画,老师在我们身边踱来踱去地看。十天后,老师说我的手很软,有天赋,可以留下来了。但阿爸改变了主意,给我报了名,领我回去上学了。现在,我的腿残了,梦想之门向我关闭了,我幼时向往亲近的唐卡却向我发出了召唤,那些画中的佛陀和度母仿佛活了,昭示和引领着我重新拿起画笔。
我第一次推开色拉寺印满沧桑的木门,迎面扑来我熟悉的酥油和藏香的气息,还有在阳光下清晰可见的时间的尘土,重重地呛了我一嗓子。寺庙里的画室很安静,我和其他人每天早上盘坐在氆氇毡毯上诵经,诵完经洗净手才开始画。我弓起身子从学习画黑白线稿起步,每天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粗疏的画布,一遍一遍地练习,就怕线走歪了。最初我的心浮躁如拉萨河上升起的暮霭,手也不听使唤,拉线条时常常拉歪了,废掉了一张张画布。慢慢地,我的心平了、气静了、坐住了、手稳了、专注了,整个心灵都投入了一笔一笔之中,那些粗细不一的线条也有了生命,它们调动起柔软的身体跳舞,我快乐地追随着它们的节奏,忘了痛苦和绝望,丢了落寞和忧伤,越画越开心,重新获得了心灵的慰藉和安详。
接着我要学习研磨、调配颜料,从几种基础颜色中调出一百多种颜色,这完全得靠手工操作。我眼前所有的颜料都取自大地,像藏红花这种植物,就是我从小看惯了的,也闻惯了它的气息,如今却越来越少了。这真是一件令人担忧的事,因为颜料是唐卡的根,最珍贵的就是颜料。配制颜料的过程缓慢而复杂,像我这样的年轻男人有力气,适合打磨白色和黄色,蓝色和绿色就需要体弱无力的人慢慢地研磨。熟练掌握配制颜料的过程,也是深入了解颜料的过程,随后才能跟老师学习涂色和晕染。我的面前是用绳子绷紧在木框上的画布,脚下是大大小小的白瓷碟,里面盛着各色颜料。我左手托碟,右手拿画笔,每画一笔都是在与神灵对话。绘制流程复杂的唐卡是一种不容出错的艺术,一笔画错再去补救就像一个伤疤一样,只能换张画布重新起稿。这就要求绘制者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之外,在所有画唐卡的时间中,都要秉一颗虔诚之心,保持清净和平静,心无旁骛地一直画下去,这个时间可能需要几个月甚至一年。我曾花费五个月画了一幅唐卡,仅画天空就用了十天时间,而那些细如头发丝的线条更要盯准了一笔一笔地细细勾勒,一天下来,眼睛生疼,只想紧紧地闭上,仿佛有泪水就要溢出。
画唐卡对我们藏族人是一件神圣而有功德的事,也是我们礼佛和研习佛法的一部分。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漫长的修行。
“你是说画唐卡是一种漫长的修行?”我吃惊地问。
“对,再大的画布也有限,再长的人生也有尽头,画唐卡是在自己有限如画布的此生中,画出心中无限的佛,为来世求得福报,这和我们转山转湖转佛塔、磕等身长头、念六字真言都是一样的。我们画一幅好唐卡一般都需要三个月以上,耗时费神,对体力和毅力都是严格的考验,这难道不是漫长的修行吗?”久美有些自豪地反问我。
我没回答他。久美又说:“你知道吗?我们藏族人把唐卡画师称为‘拉日巴’。”
从头到此刻,久美就这个“拉日巴”说得最流利、最顺溜。“‘拉日巴’,”我重复道,“什么意思?”
“画佛或神的人。”
“哦,你也是一个‘拉日巴’。”
“不,我差得远呢,厉害的‘拉日巴’能够做到不看线稿或唐卡,仅凭记忆就将整幅唐卡的草稿画出来。”
“你迟早也能够做得到。”
“谢谢。”久美咬着舌头说。
我真的是这样想的,像久美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曾经空洞和浮躁的心灵,在日复一日地画唐卡中变得充实如成熟的青稞,平静如八月的纳木错水。终有一日,他们会让梦想开花,成为一名真正的“拉日巴”。
眼看着一步一步地接近大昭寺内,久美浑身战栗,不能自已,随之手舞足蹈起来,瞧上去有些滑稽。我拍了拍他的背,问道:“你怎么啦?”
他双手合十,满面含笑,兴奋地说:“我要领受佛祖摸顶赐福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竟然激动起来,仿佛脚下有一波一波不安分的潮水,在脚与脚之间来回地冲击,像电流传遍了全身。
终于迈过了那道又高又厚的木门槛,进入了寺内,沿着顺时针方向来到一个宽阔的露天庭院,继续向前走,迎面是一排排跃动的火苗,数百盏酥油灯正燃烧在数百只铜碗中,无声地表达着信徒们的虔诚和祈祷。藏胞们次第上前,端起暖瓶,小心地向下倾注着酥油,一滴不漏地注入了碗中,不紧不慢地注入了佛的内心。有的火苗被折断了飞翔的翅膀,但他们马上双眼注视着它,轻轻地帮它们接上这些明亮轻盈的翅膀,使它们能够最终飞抵他们心中的佛。
我也终于看见了那些悬挂于墙壁或柱梁上的唐卡,它们高高在我的头顶,必须仰望,佛陀法相庄严,度母神态安详,我竟觉得他们正凝视着我,一眼洞悉了我的内心,引领着我卑微的灵魂,沿着那一缕笔直的微光向上飞升。
直到进入佛堂。值班的和尚手捧佛祖金身穿过的圣衣,我忙学着藏胞的样子,弯腰探头,和尚在我头顶轻敲一下代替摸顶赐福。现在我来到了佛祖面前,他盘腿趺坐,姿势优雅,眉眼慈善,端庄亲切。我仰视着他,双手合十,弯腰闭目,垂头默祷。他,不语,但对我想说的和所说的都已洞悉于胸;我,默默,从他的指间、表情中已获取力量和信心。有和尚布施给我一只香蕉。离开佛堂时另一个值班的和尚手捧佛祖金身穿过的圣衣,我忙弯腰探头,和尚在我头顶轻敲一下代替摸顶赐福。
自进至出,我的头顶向下汩汩传递着他的体温,我觉得浑身温暖幸福。
看看手中的这只香蕉,它又长又大,面目金黄,如一钩弯月,像是从寺内壁画中走下来的,让这个下午始终保持着安静。
我和久美出了寺重新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中间,已是下午三点半。我执意要请久美吃一碗冷面,就在我们坐在那儿等面的工夫,久美又跟一位打扫卫生的妇女说上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跟谁都有话说。他俩说的是藏语,我听不懂,但看得出久美很兴奋,那个妇女也很高兴。说着说着他慷慨地分了一半香蕉给她,与她分享着这份来自佛祖的荣光和祝福,妇女兴奋得满面红光。
我看着自己手中那一只黄灿灿的香蕉,它比久美的要大许多。我忽地想到,各人有各自的活法,无法一概要求,老杨的谎言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老朱的表现不过是女人再正常不过的虚荣而已,我何以庸人自扰地非要戳穿它们呢?静静地聆听,会心地一笑不是更好吗?还有小唐,他的采访也是事先安排的活动内容,既然我加入了这个团队,就有义务配合采访。这样想着我浑身轻松起来,决定精心收好这只香蕉,回到我的团队当中,与大家一同分享这份来自佛祖的祝福。
我和久美都饿坏了,我俩大口扒着冷面。贴身衣兜里的手机响了,是妻子,她提醒我道:“别忘了带幅唐卡回来。”
我答:“错,不是带,是请,请一幅唐卡回家。”
说完,我和久美相视一笑。
简默
本名王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枣庄市作协主席。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报刊,被广泛收入《新华文摘》《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选刊和余种选本与年度精选,曾获第四、第五、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十一届全国孙犁散文奖单篇散文类一等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青年文学》散文奖,《飞天》散文奖,山东省首届工业题材文学奖等省级以上文学奖项20多次。出版有散文集《活在时光中的灯》(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身上有锈》《一棵树的私语》,长篇小说《太阳开门》等六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30家报刊发表过对其的专访及关于其散文的评论和研究文章。
主管:包头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主办:包头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刊名题字:茅盾
编辑出版:鹿鸣杂志社
社址:包头市昆区乌兰道61号尚品公寓8楼
国内刊号:CN15-/I
国际刊号:ISS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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