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节探望久病的弟弟。他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一只黑灰毛色的约克夏犬。约克夏犬那双黑色晶亮的眼睛圆睁，一刻不停地注视我。我也注视它。它似乎在问：你喜欢我吗？你家有狗吗？我第一次看见你，怎么一点都不陌生？我出声回答：“狗大年纪（这是我们对小孩的昵称），老三老四的，没大没小。”可爱。好奇心，自信心，坦诚亲近，全有了。我看懂。我是老到。年，我们家搬进八字桥新居。新居独门独户，围墙开了个狗洞。先有狗洞后养狗，大概是一只杂种金毛寻回犬。取名很重要，我家政治化，我说叫冈村全家通过。就是日本侵华大战犯冈村宁次。取狗名骂他。可是很快觉得不对头了，这只狗我们爱它，亲热它。温州骂人“狗生猪养”，这狗生的我们喜欢。要改名，它不认。后来就“名可名非常名”了。其实我最向往那只棕红色的匈牙利威斯拉犬，体形优美，四条长腿，动作敏捷，在草地上捕捉蝴蝶。瓦市小学，课间活动我常上楼倚栏眺望，期望它现身。医院院长施德福是我最早接触的西方文化。不久，冈村丢了。家中不能无狗，街上捡了一只黑色矮脚流浪犬。这只狗不忠，时而在我家，时而去三官殿巷一人家。我先是生气，后来不管它。来了喂吃的，走了不找，反正本来就来路不明。不怪不嗔。大学毕业志愿去大西北工作。在宁夏生活35年。银川见不着狗，山区几乎家家有狗。乡人相传狗是狼的舅舅，狼怕狗。他们养猪就是挖个坑，反正很少下雨，夜晚把狗捡在边上，安全；羊群更是由狗带路，巡视。在饥馑岁月，狗也有一份口粮，羊只或宰或死，狗也分得骨头和些许肉。年，全国通知几届大学毕业生要去农村劳动一年补阶级斗争课。我因为报社工作离不开，但同学有意见于是独自晚去。我求之不得，可以积累创作素材了。自选去山区，去当今联合国认为“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刚放下铺盖房东便交给我一根拇指粗细一米五长的铁棒。我奇怪。他说：“档狗”。几天后我就明白，此铁棒出门须臾不可离身，这些虎虎生风的狗，狼怕人也怕。房东家养有一条白狗，形似西伯利亚雪橇犬。我当晚就要给狗取名，房东笑。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叫拴娃，上工时在炕头拴上绳子，不拴了才叫上；一个叫六○，年生，更不像名字。我只得随口叫“小白”了。我教小白坐卧，握手，随叫随到。学得快。我给社员办扫盲班，教唱歌排节目，夜晚它都跟随。农村有遮挡的去处便是厕所，夜晚出去方便小白守在一旁。温柔耐心的伴侣。有一次走山路遇见狼，小白咆哮着扑上去，我拿着铁棒追，大灰狼落荒而逃。小白成了战友。改革开放后经济和住房改善，也只能养猫。白色长毛波斯猫。猫情商低，只能听清我上楼的脚步声，或是安静时跳到你怀里，无所求地享受抚摸。出差超过半个月，便不认得了，令人失望。我调回温州才再养狗。银川没有宠物店。从退休那年开始写养狗史，却接二连三地把小狗养死。田园牧羊犬，迷你都柏文犬，连长大后是巨型的血提血也买。为买很有名气的美国曲架犬，我和太太专程去瑞安，发现是病残，竟然也在买与不买间犹豫。幼犬的夭折终于找到原因：爱之太切，买回立即洗澡，喂食，幼犬来到新环境惊悸未定，经不起饱寒交迫。有了这认知，从此一切顺心。那是一只杂种西藏犬，其貌不扬。取名麦克，无深意。买下麦克只是填補养狗空白，等着被取代更换。不料，岁月酝酿了情感。一次，我和太太应邀去永嘉玩，两天方回。麦克独自在家，我们只在卫生间放些狗粮。回到家，麦克欢喜雀跃，但又转身跑下楼。原来它憋了两天没有大小便。平日我们每天傍晚带它下楼到垃圾堆里解手。麦克虽然不会笑，却知道惭愧，做了错事，我哼一声，它就伏在地上，两只前爪捧着脸不动弹。很像我，小时候做错事爸妈也不必高声，我已伏在桌子上埋头沉思，听到父母或旁人言劝“好了好了”才起身。麦克的神态，比我自然。麦克有故事。最为我至今津津乐道的是申办奥运那天。年7月13日那是个漫长的夜晚，申办国分别图文并茂陈述理由和承诺，然后评议，再投票，第一轮第二轮。地点在莫斯科。我们做了十年的准备，这届信心满满，几亿人翘首以待。温州电视台邀请我们十来人现场收看和直播谈话。深夜。在间歇和等待的时间，我们七嘴八舌，有话没话找话，说多余的话，让荧屏不留空白。我太太在家守在电视机前。每次我一讲话，麦克就从隔墙的玄关跑到餐厅，在电视机前听我讲、看我讲，我讲完了它又跑回门口，坐在我的拖鞋上等我回。一连几次，不误。直到我国申办成功，我们欢呼，麦克竟然也吠几声。麦克唯一的缺点，对陌生人友好热情，不设防。我们开玩笑，小偷来了麦克也摇尾巴。我们没有对它进行“不要相信陌生人”的教育。致命！一次来客叫外卖，送来食品时忙着招待客人入座，门开着，麦克不见了。我和太太急忙下楼寻找，第二天也是，不见踪影。一连几天，我们希望一开门，麦克坐在门口。家里无狗持续半年。一辈子搞文字工作，我有了文字依赖症。相信文字报道，文字广告，文字介绍。吃不少亏，痴心傻劲不改。我嘱意大麦町犬了，世界名犬。有部电影大麦町犬是主角，救人什么的。古埃及遗迹发现有它的身影，在欧洲有“马车夫”之称，因为总是伴随马车奔跑。推荐文章特别注明：“尤其适合运动家型的犬主。”我托付犬商物色。年，我正在北京开会，犬商来“有了。”我马上说：“我要，你买下。”果然是只好犬，体型潇洒，肌肉强健，跑姿轻快，黑色斑点密布恰到好处。我怀念彼麦克，借名麦克。我疏忽了，时年69岁。早已不是“运动家型”的了。麦克是运动家型。麦克有用不完的精力。每天遛狗是它遛我。几千米的跑或快步走，不胜其累。麦克屁股溜圆了，食欲强，永远吃不饱的样子，一路低头嗅来嗅去找吃的，没有情感的交流互动，乏味。终于，在我73岁的时候把它送人了。麦克让我下决心不再养狗，它是我狗缘的终结者。我兴趣多，体育，书法，影视，收藏；余生贵，我有许多事要做，写稿，读书，讲座，社会工作。我的写作转向致力于人性探索……人性和狗性有相通之处，源头是十万年前的动物性。动物有没有道德？这是哈佛大学桑德尔教授的命题。狗不知道自己的历史身世，人有语言、文字记载，然而人不愿接受历史的真实和教训。法国大革命时期的著名政治家罗兰夫人说：“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狗。”这话流行三百年至今。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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