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湖(中篇小说)
——作者:阿之
一
那个喜欢独自骑车神游的兄弟,把自己的命弄丢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头有点发懵,本来刚才头还在剧烈的疼痛,忍不住,刚吃了两片去疼片,刚刚感觉里面的那个“疼”被药物五花大绑镇压下去,脑子里就被塞进这样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开玩笑的吧?那么一个大活人!”
“他这些天去过你那里没有?”
“大前天下午还在我这里,他是说过要单骑去纳木错。”
“这之间又打电话了吗?”
“没。”
“……中午我正在吃饭,他的一个同事给我电话里说他出了车祸。我觉得不可能。……这小屁孩千万不要吓唬我!”寒江雪说。
我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来回转了一阵,不知道怎么好,觉得是寒江雪和四道风给我开的玩笑。因为大前天的下午,也是这个时候。对,是这个时候。太阳正好游移到门口,我当时正在门口摆弄那盆白菊花。这时,四道风的电话就来了,问我在不,如果在他就过来。我说,你过来吧。然后他就来了,晚上还在这里吃的晚饭,天黑他离开的,他说回去准备行装上路。说完这些话他还习惯性的摇晃两下肩膀,努力地伸了一下脖颈,像准备打鸣的雄鸡。我一直觉得他的这个习惯动作像是要挣脱一种看不见的束缚。
不行!这一会儿不能让我不说话。我又给寒江雪打电话,试探性地对她说:“说不定是他和同事们共同给你开的玩笑呢!”
“……我再问清楚点。开什么玩笑!看我回到拉萨不拍扁他们。”
这证明寒江雪并没有给我开玩笑。
过了没多大一会儿,寒江雪电话又打过来,还把四道风的同事的电话也给了我,让我一定去宁海亮住的地方看看去。这还真是为难我了,让我去一个住宅区里找一个人,而且这个住宅区我从来没有去过。在拉萨相互认识的人,特别是男女之间一般情况下都是约好地点见面,很少知道具体住的地方。我是认识寒江雪好久才去过一次她的住处。四道风他们认识多年了,四道风开始两年根本不知道寒江雪的“巢穴”,却先来了我住的地方。我这个人不是很在意这些,一贯不想把自己搞得神秘兮兮的。
我打通了四道风那个同事的电话,说明了来意。他说自己还在工区上班,明天才可以抽出时间回拉萨送一程四道风。但是,他把与四道风住一栋楼的另一个同事的电话给我,说是他们工区的人统一住在这个小区的后面一栋老楼房和一栋新楼房里,四道风就住在那栋旧楼里。
我要不是想了解到四道风是死是活,觉得这样找人很麻烦。
梅朵林卡是拉萨西郊的一个很大的住宅区,如果没有人在大门口迎接,走进去像迷宫。如果我要见的是个机灵男人早到小区门口接我,偏偏这个人在小区某个人工湖等我。费尽周折,他去东迎接我,我从西绕了过来。此人四十多岁,瘦高瘦高的,一个老实木讷铁路工人。虽然是四道风的同事,我看不出他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有多么悲伤,眼睛小得成一条缝隙,还是肿眼泡,单从他的脸部表情,根本看不透他的内心。这时候,见到四道风这样一个同事,我还是不能相信四道风的死。
但是,他告诉我四道风真的出事了,下午可能把遗体运到拉萨的殡仪馆。
原来不是玩笑!原来四道风真的没有了!
我打算就这样告诉寒江雪:四道风不是开玩笑,他真没了?
寒江雪电话很快就又打了过来,问我找到四道风的同事们没有。我说刚刚找到,就坐在四道风同事宿舍的床上。
问清楚了没有?
问清楚了,四道风没了!
寒江雪电话里好久没有说话,后来我听见她大声哭起来。她的哭声通过手机穿透我的心,我没有想到寒江雪会这么伤心,只好把电话先挂了。夜里,我做了哭泣的梦,梦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但是梦里我并没有梦见四道风他死了,也不是为他而伤心。什么梦?醒来我就记不得了,但是醒来还在流泪。
我到现在不相信四道风没了,可能四道风与我的关系还没有达到让我放声大哭的程度,我只是心里有点凄然,想着他生前的一些言行举止,想着他每次见面给我的奇怪感受,想着他有一次与我坐得太近,——以至于说话时被我闻见他嘴里的大蒜味,想着他给我的红景天口服液,想着他走路摇来晃去的样子,想着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这个人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坐在我面前使我心神不宁了(只要四道风在我身边坐着,我怎么老是觉得他是那个叫“佛肉”的早熟的男孩)。其实他的存在与否,又和我关系不大,这就是我想掉泪又掉不下来的原因。
过了一段时间,好像是已经快到了春节,寒江雪一天中午给我电话,说自己夜里梦见四道风了,还是过去吊儿郎当的样子。
如果不是寒江雪电话里与我谈起四道风,生活的奔波忙乱使我不愿想起这个男子,——红景天口服液还在那里放着,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拿起来看一眼,睹物思人一番,觉得他死得有点亏,认识我这样的人也有点亏——,我没有能力把他引领到文学的康庄大道上,到现在我还没有为他做点什么。四道风消失后始终没有正正经经走进我的梦中。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起四道风就想起《莫使我没有眼泪》里那个叫“佛肉”的十岁男孩子。
寒江雪说自己只要与朋友出去聚会就想起四道风那个兄弟,现在才突然感觉,四道风是一个最大方最不计较什么的朋友,活着的时候曾经使她在西藏的生活多姿多彩。她要我写写四道风。四道风好歹还出过一本没有书号的书,在博客里还是两个群的群主,好歹也是与我们这两个不三不四的女人相识一场。
寒江雪北风,我想让你好好的为他专门写一篇文章。在寒江雪眼里我还算是能写的,但是究竟能不能写好关于四道风的文章,我自己丝毫没有把握。
四道风是寒江雪在西藏结识的驴友。我先认识的寒江雪,然后寒江雪就把四道风介绍我认识。这兄弟的模样看上去挺让人不可思议,给人的感觉很空灵,不是四大皆空的那种,是对什么都心不在焉的那种,你说地上发生的事情,他会去望着天空发呆,你若说是天上的事情,谁知道他是看天呢还是天上鸟儿。我说的空灵就是没有一点心机,并不是说他不聪明,是觉得他是一个纯粹活在精神世界的人。俗一点的说法就是精神颠三倒四的人。拉萨这样的人多了,男人女人都有,不是佛祖教化的,是生活磨砺出来的。四道风这样的男人,如果在拉萨大街上遇到了,也没有人介绍认识,就是走个对面,在人们眼里,他只不过是一个游走在拉萨的外地人罢了,是个有点游手好闲的走路谁都不看(甚至也不看脚下的路的),身子有点摆来摆去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他这样神情恍惚的男人,相貌又平平的,又不会讨好女人,如果唱歌唱得好了的话,就是舞台上那个杨坤的样子。寒江雪说他根本就不会唱歌,说有一次他们进歌厅唱歌,四道风只吼了一声歌曲,那声音像他甘肃老家的驴叫,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后来大家在唱歌的时候,他已经烂醉如泥,回家的时候还是大家七手八脚把他硬填进出租车拉了回去,还吐在了出租车上很多污秽物。后来大家喝酒唱歌就不愿意叫他,说他不好玩,又不会唱歌又不能喝酒。
“我好不容易从工区回拉萨了!你们喝酒唱歌,我负责付账可以不?”四道风这么恳求朋友们。
朋友们一听他这么说,提前商量好如何把喝醉酒的四道风弄回家的事宜,两个人抱脚,一个人抱醉酒者的脑袋,哪两个人抱肩膀和屁股,最后一定还要有一个人准备一个垃圾袋接四道风吐出来的污秽。抱脚的两个人强烈要求拽胳膊,说四道风的脚臭太难闻了,准备垃圾袋的也提出抗议,说自己祖上都没有掏大粪池的。后来一伙人就石头剪子布。这都是玩笑话,其实四道风很讲个人卫生的,就是没有酒量,半杯酒下肚脸就涨红。
四道风既不会唱歌也没有酒量,但是他负责付账,这还不能不让他跟着。
竟然还有这么傻的男人。
后来寒江雪顺道经过四道风所在的工区,看到了四五个男人的高寒地带的工区,包括四道风在内都愣怔怔的看着她,连起码的客气语言都忘了说了,好像她是天外来客。几个男人的眼神和说话的声音稍微高一点儿,她听着就像嗓子眼里卡了什么或者是喝水呛了。四道风后来说是风太大呼吸困难造成的,休班回拉萨住一段时间就会见轻。寒江雪认为就是那么一个“神奇”的地方把四道风“整”成这个样子的。四道风却不赞成寒江雪的话,他认为自己工作的地方很好的。
如果再说四道风要是会画油画,他也许就是中国的梵高了,只可惜他不屑于美术这方面,而且他的诗歌和小说充分发挥了他异常的想象力,写得比穿越还穿越。他出了一本书,是博客出版物,送给我了一本,书名叫《莫使我没有眼泪》,没有主题,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到最后他还写了藏地一个寺庙活佛的圆寂“虹化”,跟他亲眼看见了似的。这本书极少数人看了会走火入魔的,一般人看不上两页就会把它当垃圾扔了。没有眼泪还不好啊!硬汉子是不流泪的;经常流眼泪在西藏这个地方就是沙眼病。有人曾建议四道风将书名改成《我不是神经病》。
我不得不承认,在四道风这个兄弟还活着的时候,他的游离于现实的恍惚症状早已传染给我了,使我用两晚上把他的书《莫使我没有眼泪》阅读完,我甚至觉得他本人就是那个早熟的让一个二十八岁的大美女怀孕的叫“佛肉”的十岁男孩,这个早熟的孩子,是有着前世轮回的记忆,而且生下来睁开眼就会遗精。佛肉的妈妈一直认为自己的孩子得了先天性绝症。
我也觉得四道风也像极了十岁佛肉住在精神病院的五十岁的儿子。佛肉告诉人们那个带着八十年代警察戴着的大盖帽的精神病人是他前生的最小的孩子。后来人们查了戴大盖帽精神病人的个人档案,发现他是一个大官下放农村时和一个富农的女儿生下的孩子。小说的结尾这一伙儿乱七八糟的与生活格格不入的人因为一件很小的事,认识了,然后一块儿来到西藏,然后去一个偏远的小村子里探险,在一个小寺庙亲眼目睹了佛教高僧在日落时分的虹化全过程。老实说他写的这些西藏的事情,只有那些没有来过西藏的人才信以为真。用寒江雪的话说——鬼才相信。
我也把自己的几篇散文让他提意见。他说我的文笔太老套,没有耳目一新的感觉;思想是新的,本来是想告诉读者一个另一种深刻西藏,但是你表达的方式不对头。让我给写老了,如果是新的构思新的词儿,绝对上畅销榜。
“怎么才是新呢?”
“我知道,但是我不能写,写了也没人看,若有人看我就是畅销书的作者了。”
“那你把我的文章修改一下让我参考好不?”
“最好你自己认识到了,自己动手修改才是进步。”
“故作高深吧你!”
但我还是在心里考虑四道风的话。让我摒弃习惯的写作手法,这有点难度,对于我来说四道风的话有点像费解的藏头诗,我早就感觉到自己文字的不足之处,但就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改变。就像一层窗户纸,只等点破。但是四道风还不是那个点破窗户纸的手指头。
“你悟性还是很好的。”
听了四道风这句话,我笑起来。听口气他真像个文学大师了。
“为什么这么说?”
“文章要表达的内容就是悟性。你文章的内容不错,就是语言不吸引人。”
我不敢听他说了,再听他的把我带到深沟里去了。
我有一篇散文里有这样一段记述与四道风交往的一些感受的——
……宁海亮是个三十来岁的单身男人,据他自我介绍说,只是在拉萨上两年班,然后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过两年又轮到他来,用他的话说“我就是要去艰苦的地方”,就又过来了,并不是他的精神多高尚,主要是想来西藏。西藏只不过是海拔高了点,对于某些人来说氧气缺点(对于适应这个环境的人来说,什么也不缺),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艰苦,对于像我与四道风这样的找寻精神依托的人来说是净土了。他们所在的那个工区可以说是天上人间的一角,自然美景美不胜收,就是人太少了。就这么换来换去的他在拉萨转眼就十年了。四道风长得有些像歌星杨坤,不同之处就是,杨坤太胖,四道风又太瘦。 四道风和人说话从不看对方,看哪里又说不清楚。因为有时候他会仰着脸给你说话,好像是和天说话,其实是和你在交谈。“聊天”这个词很可能就是他独创的。寒江雪看不惯宁海亮许多个人行为,教训起来像是教训自家亲兄弟一样,而四道风从来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急了,只会笑嘻嘻问一句:“我有那么差劲吗?”
后来,四道风给我和寒江雪送了一本自己写的书,没有书号,又是限量的,博客出的书,书名叫《莫使我没有眼泪》,内容是讲一个叫佛肉的十岁男孩,有一个五十岁的有血亲的儿子。这个大儿子进了精神病院后,又被查出精神完全正常,而这个叫佛肉的男孩子却异常的成熟,成熟得让一位成年美女怀了孕。其实这本书的内容并不重要,摄人心魄的是一些文字组成的语言,文字组合成的书面语言像生死谶语,让我入魔了似的快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用了三个晚上看完这本《莫使我没有眼泪》,我真没有掉眼泪。可是我却用了两天时间从书的氛围中挣脱出来。就在我刚恢复了元气,四道风打来电话问我,他的书我看了没有。 我说看了,像看梵高的抽象画。 他问道:“不会吧?我写得很易懂的!” 一个那么抽象的人怎么可能写出易懂的文章啊,没想到他自我感觉还这么好。 我说,每个人读书的感受是不一样的。问一下寒江雪就知道了。四道风就急着找来寒江雪。寒江雪用自己特有的轻声细语不屑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了几页就扔哪儿了,那也叫小说啊?” 看来寒江雪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定力已经是刀枪不入了。 四道风听见寒江雪的这些话,差点当场吐血,自言自语说:“书送给你看真是浪费!” 为了教化寒江雪,为了彻底把我和寒江雪带入精神的歧途,四道风带着我们来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在八廓街深深的,静静的一条巷子里,此处重门沉掩,抬头看见黑色招牌上有三个金色变体字“零重力”,进去这个门,我触电般地感到震惊。就像无意之中走进了一个原始的山洞里,山洞不大,中间有一根木柱子撑着,挨着窗户摆放了三个座位,座位都是羊皮罩着,座位上可躺,可坐,甚至打滚都可以的随意感觉。茶几也是老旧老旧的木桌。坐定才发现,后墙壁上还有个小洞,完全就是在大洞的基础上掏出一个小山洞。洞里也是木桌和羊皮座。寒江雪马上就喜欢上这个洞穴式酒吧了。 四道风看我痴痴呆呆的神情,笑问我来过这样的地方没有。 我说来过。 听我这么一说,轮到他奇怪了,因为他不相信像我如此传统的人会提前知道这么一个地方,要么就是我的朋友之中还有他这样的奇人异士,否则一般人是不到这种地方了来的。 他又问:“你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我回答:“做梦。” “现在如梦初醒啦?” 我说自己突然有点记起自己的前世了,好像自己真的曾经来过这里。这地方也使我联想到一个母亲生生不息千疮百痕的子宫,而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子宫里出生的。 四道风听了失声笑起来,说我太感性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不是损我,是在夸我。
我们三个人在这个洞穴式酒吧坐了很久,从中午一点多钟,坐到下午六点。这期间只有我们,吧台里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他为我们重复播放着一首软软的忧伤的歌曲,连四道风这个曾经的音乐人都没有听出是谁唱的。这个人迹罕至的角落里,不知道老板是怎么维持生意的。我唯一注意到就把老板手腕上带着一串佛珠。拉萨本地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走路时佛珠都是拿在手里,一边走路一边捻动佛珠,在拉萨的内地人却喜欢把佛珠戴在手腕上,这特征太明显了;我也有一串佛珠;如果也像藏民们那样手里挂着佛珠走路,感觉自己有点“邯郸学步”不伦不类的样子。既然有了一串佛珠,佛珠在西藏可是圣物,冷落了也是不好,只好掖掖藏藏着戴在手腕上。这时,我才理解了那些把佛珠戴在手腕上的漂泊者的心情了。四道风来过这个酒吧很多次了,他告诉我说老板是北京人,年龄虽然看去不大,却是个老藏漂,确切说年龄已经四十六岁了。我和寒江雪都说看不出来老板有那么大年龄。四道风就发感慨说:西藏这个地方就怪!可以把一个老年人变得十分年轻,也可以把他这么年轻的人催老。老板听了四道风的话只是微微笑了笑。他告诉我们,白天酒吧基本这样,晚上才忙火。来这里的基本都是藏漂,有些还带着自己的藏族朋友来。
走出这家酒吧,就像从异度空间里回到现实,回头想加深一下记忆,但它的外表与八廓街所有的藏式建筑没什么不同,都是低矮的黑框木窗,涂了白灰的石头墙。这是一个表里不一的地方,但的确是一个让人迷茫的地方,也是一个流浪者歇息的地方。……
二
寒江雪看了这篇散文后,笑个不停,说四道风的样子太形象了。然后她就给我讲自己与四道风邂逅的经过。寒江雪一个人骑车去山南拉姆拉错,途中相遇也是单骑的四道风。在山南几天他们都是结伴而行。快拉萨的路上,四道风在路边一间小客栈半夜突然重感冒。这家伙感冒的样子要死不活的吓死人,躺在床上高烧不退颠三倒四说胡话。寒江雪不能丢下他啊。充分施展自己的母爱尽心照顾他,好在第三天他就好了,睁开眼看见寒江雪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寒,我脊背好痒,麻烦你给我抓挠一下。”
后来,朋友们问四道风,你和这么漂亮的美女同处一室,有没有产生过非分之想。四道风吭吭哧哧半天,看着寒江雪说:“累得要死,哪还有什么想法。”
寒江雪听了四道风的话,跟着大家伙儿一齐笑:“你看我一会儿不打你!”
……
而四道风从来不谈自己看没看我描写他的这段文章。他曾经对我说过,他基本不看六零后的文学作品。他之所以看我的作品,皆是因为我是一个徒步走过墨脱的女人。对于很多男人都“使人听此凋朱颜”的险恶道路,我竟然走了一个来回,令他仰慕。
四道风认识了我以后,经常不声不响就到我这里来,有时候我不在,回来的时候,我就会看见家门口蹲着一个抽烟的瘦瘦的戴着近视镜的、穿着一身暗颜色户外装的男人。当时那个院子里不只住着我一个人,有人问我:你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人呢,而且还是一个这么样的男人?
“我转经道上捡回来的!”我告诉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四道风这个兄弟就是我转动经筒的时候,一下子就出现在我面前,不是以本来面目,而是以一个十岁男孩子的样子,说他就是四道风,说他也是那个叫佛肉的。
正是我这样的女人才会认识他这样的男人呢!有一次他来看我,经过小昭寺那条街,顺便买了一份自助餐盒饭,并不是我不给他饭吃,他是想到我这里人多,万一自己过来了正在吃饭,若是他的加入,饭不够吃怎么办?或者是我们人都不在怎么办?不过这一次他带来的盒饭被我这里的两个小姑娘抢着吃了,两个小姑娘对他说:“叔叔你一会吃我们的饭,我们太饿了。”
四道风看着两个小姑娘像饿极了的小宠物那样,几下子就把一份盒饭吃光了。他问:“好吃不?要不要我再去给你们买一份?”
两个小姑娘摆着手说:“好吃!但是已经吃饱了,明天再吧。”
四道风老老实实的告诉两个小姑娘:“明天一大早我要到工区上班了。”
“没关系!下次再过来记着带就是了。先谢谢叔叔!”
这就是四道风留给我的人生某个印象。那一年寒江雪离开了拉萨,一下子让四道风像个没娘的孩子,还一个劲儿的电话里问寒江雪:“老寒,你什么时候回拉萨?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寒江雪说他:“我刚刚回到天水你就急着让我回去,回去干吗?想挨打?”
“你不回来我没人玩儿,我怎么办呢?”
寒江雪训他:“傻!你可以去找北风啊,她那里人又多,她的书也多。”
四道风说自己跟我还不是很熟悉,太冒昧不合适吧?
寒江雪就叮嘱他:“到她那里就跟来我这里一样,不用跟她客气。”
于是,四道风就来了,说是寒江雪让他来找我玩的。我一般在家里都把那串佛珠戴在脖子上。我给他开门那一瞬间,他首先盯住我脖子上的佛珠,有些惊讶:“你信佛啊?”
我笑嘻嘻地:“不全信!近几年刚有点感觉。”
“你真成西藏人了!”
“我差得远呢!”
到我这里还没来得及给我交流什么文学方面的,却跟我这里面两个烟瘾特别大的女神热闹起来,有时候因为某个话题争论得不亦乐乎。一场讨论结束,桌子上竟然有三四个空的烟盒。有一次四道风竟然带来一条白沙烟,想要在此畅谈的架势,什么人生的问题,什么文学的主流,什么拉萨的艳遇墙,什么拉萨的玛吉阿米是一个不真实的历史传说等等,有时候因为观点不同,当仁不让的跟两国元首争国土似的。看这情景,他好像不是奔着我来,而是这些女神。
拉萨要过雪顿节了。雪顿节开始第一天他就找我,我不在公司,他电话里问我“北风姐,你去哪儿了?我来了你怎么不在?”
我说,要不你过来到我家里?
他说,算啦,既然你忙就忙你的,我与你朋友们打算去赛马场看赛马。看来他(她)们是不打不相识还打成一片成了朋友,没有我在他一样可以在那里找到乐趣。
雪顿节过了。我看到有人发在博客上几张照片,有一张照片,是四道风圪蹴在一头牛角上系着白色哈达的黑牦牛身边照的,照片下还写了一行字:四道风多像这头牦牛啊!
的确是,牦牛那凝重的神态与四道风的神思有一竞争。
在不断的交往中,我觉着四道风是个有思想的男人。一个有思想的男人,他整天都在思考,肯定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事情,而且他发现的皆是世间很有惊世骇俗的事情,因此才让他成为这样一个看上去很别扭很的男人,也使身边的人感觉到了来自他灵魂深处的那种奇怪的气氛。
从没想到四道风早亡,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短命的男人。他死的前两天也就是二十四号下午还来看我,给我带了几盒子红景天口服液,说是工区给他发的,说是自己没有氧气都可以活下来,他用不着;又想到我经常头痛,头痛极可能是缺氧引起的,喝红景天口服液可以缓解脑缺氧引起的头痛。
难得出门在外有一个兄弟一样的男人关心。九月下旬的时候,拉萨商报组织了纳木错的环湖自行车赛,那个时候,四道风正在班上没有赶上参加。他在报纸上看到通知,电话里还叫我去给他报个名,但是我去的时候环湖自行车赛已经是第三天了,快接近尾声了。休班回到拉萨,他还是决定独自去骑车环湖。他是天亮六点多钟骑着自行车一个人出发去纳木错的。
我看到一些认识他的人在博客里写着追悼他的词句:你一路走好!这句话对死于车祸的四道风来说怎么都听着不合适。
我愤怒得一个人对着电脑喊:“走什么好啊!他要是走好了能出车祸吗?他要能走好,就让他走回拉萨来!”
……我知道,寒江雪是最伤心的一个,她在心里一直把四道风作为亲兄弟。她在拉萨的时候,宁海亮只要回来,最先给她电话,说自己回来了,有什么好玩的热闹的事情叫上他。四道风去纳木错的前一天给远在甘肃的寒江雪打电话说自己决定要去纳木错,再晚,纳木错就结冰了,就遇不到单骑看纳木错的驴友了。四道风对于骑行客们情有独钟,喜欢混迹在旅游中间找乐子。寒江雪还特意叮嘱他不要一个人去,约上三五个人一起去。他嘴里答应着:“噢噢,知道了。”却一个人去了。四道风的想法可能是用不着相约,路上会遇到旅伴的。
四道风是在年的10月25号晚上出的车祸,就差那么一个多小时就是26号,他消失在了第一天和第二天交汇的最黑暗的时间里。
正是因为四道风,我到现在没有去纳木错,我忌讳去纳木错那个地方,甚至听见别人谈起纳木错就会想起四道风。纳木错和四道风在我的心里是连在一起的,是纳木错要了兄弟四道风的命,所以我对纳木错耿耿于怀。偶然因为某一件事情某个人让我想起四道风,就觉得脑子里一下子千头万绪理不清。特别是我进寺庙看见金灿灿的佛像时,我回想起四道风,觉得四道风仰着头的样子很像是我仰望佛像的这个角度。还有那一次在色拉寺转经路上,那个男孩子的笑容让我想起《莫使我没有眼泪》里的佛肉,从那个孩子的身上我甚至看到了自己的童年,还记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在心里喜欢过经常来我家里找我大哥的一个男人。这使我明白《莫使我没有眼泪》里一个十岁的男孩是可以爱上一个二十八岁的女子,什么都可以的。我确实有感应,觉得自己也是那个叫佛肉的孩子。有一次我确实梦到了四道风,他问我:“北风姐,你把谁谁都写进书里了,为什么不写写我呢?难道我不是你的兄弟吗?”
“是,你是我的兄弟,——我好像写了你的。”
“那算什么!你为什么不多写写我啊,俗话说人过留影雁过留声。”
我问他:“我怎么写?你是大鸟还是一个人?”
“随便你了,你认为我是大鸟我就是大鸟,你觉得我是一个人我就是一个人。”
“那好吧。我这就动笔写了。不要隐瞒我啦,你其实就是那个叫佛肉的男孩”
四道风对我哧哧笑着说道:“你我都是那个叫佛肉的孩子。”
这话听得我心惊肉跳。
“我并不是你们看到那样迷迷瞪瞪的。我看见的你们看不见,我知道的你们不知道。北风姐这些你知道不知道?”
是!我感觉得到。虽然我也觉得你古怪得很呢!寒江雪一句话就概括了你,——她说你只是一个小屁孩儿,其他朋友都是直呼你名字,只有寒江雪喊你“小屁孩”。
四道风为自己辩护:“我都是大老爷们了!”
“是,我也觉得你是个知道关心姐姐们的大老爷们!但是大家说你是大老爷们,你才算是呢。”
“随你们便!你写我的时候,其它都不重要,别忘了写纳木错。”
三
他在拉萨的生活是凌乱的,散漫的。但是,那些拉萨漂泊着的、生活无着落的人们眼里他又是幸福的。
游戏着生活,正如生活游戏着他。
他的业余生活喜欢在网络世界里搞暗杀,失手了,嘴里念叨“嗡嘛呢叭咪吽”,成功了嘴里还念叨“嗡嘛呢叭咪吽”。网络世界虽然虚幻,但是他喜欢,因为虚幻是一种精神食粮,虚构也是人生需要的,“嗡嘛呢叭咪吽”好像也是虚幻的,就好比睡觉做梦一样。这是户内的事情。
再说户外。户外运动,他骑着单车,有时候有伴儿,大多数时间是一个人出发,走过西藏所有能够走到的地方,遇到很多在路上的人。他是这么想的,那么多的人专门抽出时间千里迢迢来西藏,自己怎能错过这么好的天时地利人和,更应该近水楼台先得月才是。走了西藏那么多的地方,在内心里他喜欢的还是那些个碧波荡漾的神湖。无论神湖大小,他都痴迷。每年他都要去一次纳木错。在所有的神湖之中,他偏爱纳木错。在他的眼里纳木错是自己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的生母。纳木错也是自己的梦中的绝色女子。这是一个秘密,亵渎神灵的秘密。
夜空,一个女孩儿的哭声,撕破了一个男人的心。
嗡嗡嘤嘤,或者这有点关于蜜蜂采花蜜时幸福的呻吟了,但,这是一个真实的女孩儿的哭声。起码听到的第一声,是这么的。虽然不是新生儿,却使他突然充满新生希望的,这声音刺得他心动。也不是好听。否则古往今来的诗人们早已吟诵哭声而不是笑声了。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这个哭泣的女子,不要认为奇怪,这是在一个楼顶,只有他们俩,一男一女,女的先上来的,男的是后来才上来的。他以为楼上没有人,即便有人也没有想到是一个女子,而且这还是一个伤心的女子。
“你为什么哭?”他走过去递上自己的纸巾。
在西藏的外地人都可以说是藏漂,被生活的浪潮推到这里来的,自由的和不自由的,所以可以这么说他是个藏漂,漂了十年了;他端的是铁饭碗,是那种行动不自由的、要听从调遣的所谓混饱肚子的工作,而且他还是热爱自己的这份工作的,这份工作相对于机关单位还是有很宽裕的个人空间的。所以不能说漂得一事无成。拉萨对于他还是给与了极大的厚爱。
于是乎,他有了很多闲情和逸致,或是现在又有了……这何妨不是生活给予他的一个契机,人们都是这么看他——“傻子有傻福”,他一直搞不清楚自己傻在哪里。说实在话,不知道从小失去父母算不算也是福气,反正他长大以后,走上社会连他自己都感觉很是一帆风顺。有妈的孩子常常都喊着不如意,他这个没爹没妈的孩子长大以后没有觉得生活有什么不容易。作为第一代援藏人的早死的父母,到现在他们的光辉似乎还罩着他,像佛光一样使他的工作学习吉祥如意,让他一走上社会就作为援藏人的后代轻轻松松有事情做。所以他得给自己一个罩子,罩住自己。能望见自家攒起的月光,星光、阳光的带着珠儿穗儿的红色罩子,像个节日里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那团火苗就是他自己。在这团火苗的照耀下,他还是认为那些有妈的孩子比自己要幸福,只是这幸福只能是他这个没妈的孩子才能看得见。
总在设计,设计这种感觉,又掺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不安、机械,本来不想要这种感觉的,就是恋爱,也是非得水到渠成似的,疏通一下。就像拉萨河必须与雅鲁藏布江交汇,是个归宿,一定也是个面目全非的结局。
像是有装置的,有盒子的,但是爱情的诱惑很快冲淡了这一切。
说是不随人意的生活,其实生活是顺应一部分民意的。关键是不为你体察这潜意识的出口,出的出口,往往能让你抓住的时机是偶然的。
于是他和她的夜下楼顶上有了继续,有了并不矛盾和不间断的所谓的爱情故事。这故事几乎进行了半年多,有时候是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时候是她想他想得茶不思饭不想。
……
这是个不很高的四层楼顶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远远看见布达拉宫,薄暮像渐拉渐遮的窗帘,将星星点点的快要隐退的光洒在这个地方。夜的故事简直有点属于他们两个了。你你,我我,无条件,无厘头,绝不立体,自我表现也不值得你好奇,喜欢讲笑话,尴尬的笑,傻笑再傻笑。你可以说,他们整夜的爬山,爬山再爬山,不断的爬山。傻呀你!晚上谁去爬拉萨城外那么陡峭又朦胧的寸草不生的山呢!转山也起不了这么早,我是说不太熟悉的男女,各自心里的障碍一般的传统道德的那些大山。
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在这里是完全不需要的,适度的温度,温暖而惬意。好像他在十八岁到二十岁这几年,怎么也有玩不够的青春期。每夜睡前无话,酣睡无梦,忘了关灯,有条件的话可以享受散漫而无聊的日程。当然心里不要存什么疑虑,这一般像他这样不用为生活奔波的人都能做得到。
是有点累,但只是在自己心动的女孩面前稍微有点麻醉,像飞翔了很久看见了心仪已久的想要落下来的礁石。
心里的山路黑黢黢的,感情也不明亮,亮着的灯光从不同方向照过来,在来回的弹射玩耍似的。再走,前面一片亮了,再走,前面一片暗了,走几步又被明明昧昧夹在当中。再有晕晕映亮身体的一部分。算是给黑夜点缀着一些星星点点的光亮。
楼下不远处,小区人行道旁被夜色涂抹的几棵绿化树,夜色也挤在这当中,散点分布在树叶的缝隙,针叶的缝隙。被灯光照亮的绿色诡异得不真实,一味的鲜艳,令人清醒而兴奋。
于是他和她经常在这个楼顶上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见面。他们见面并没有多少话要说,有时候还吵架,女孩子对他总是挑剔,说他这不对那不对。他开始还为自己辩解,后来就什么也不说。
“来,你站好,我给你照张相。”他打开手机说。其目的是希望抑郁的女孩子高兴一些。
“有什么意思,我不想照。再说我又不想和你交往,是你电话里非要我来的!”一个人的时候,她哭过一阵,泪珠儿还没有干呢,于是就没好气地对这个有些神经质的男人说。
他问:“你不敢?”
“咱们到灯光灿烂的地方照好吗?”女孩子说。
有光亮的地方有什么好照的。看来你不懂得摄影。
“好了,人家不是没有你知道的多嘛!你就是要照黑暗——你照好了,最好给我照张鬼照。”
他刚才本来有点讨她烦。可是他说着话擎着手机竟顾自走到黑暗之中了,却把她留在光明里,一下把她逗乐了,”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唉!”
她走过去:“来,我也给你照张鬼照!”
四
从什么时候他觉得自己有点上当,上生活的当,上了感情的当,自己上自己的当。以哭的方式给你第一印象或最深刻印象的女孩儿总会给你一种错觉。这个女孩儿很纯,什么事情都像眼泪那样抖落着说,连自己第一次和一个男人的性生活也说,只认识几天工夫都告诉他了,好像没把他当外人看,也没把他当人看,更没把他当男人看,人与人之间是不会这么无话不谈的,切!但是通过这么短时间的接触他又发现了一个很成熟的她,她的特点就是没什么特点,叫你知道,哦,原来是这样。是否知道呢?当一个姑娘家以哭给你最强烈的印象来着,让作为一个男人的你一想起来就难受,那一定非常不简单。
“你等着啊,等着我走到你前面,我突然消失,然后再突然冒出来,一手握着手电筒,一手张大嘴,啊,不是’一手’,哈哈哈哈……”他一边做着动作,手握成拳头,抵在下巴上。
“啊——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我本来是个人。
有鸟鸣,还隐约感到有什么声音在流动。
她长得蛮不错的,属于藏汉混血的那种女孩子,很耐看的那类女孩子,起码还挺可爱的,起码和他蛮配的,他也是西藏的水土养育大的。或许谈恋爱只是一个过程吧?快乐只是个感觉,一阵一阵波浪似的,这个过程完了,完了就完了。所以要在觉得没劲的时候,在冷不丁的时候,在谁都无所顾忌的时候,找点乐子,哪怕是假象的,哪怕是虚伪的,让感情接着继续。他觉得自己认识这个女孩子是很顺其自然的,感觉一点不戏剧性。两个年轻人,又是在楼顶,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外人,夜猫子也没有。
后来,这不是后来,好像只是开始,他就拉着女孩子的胳膊在楼顶上放肆的跳起街舞。
“嗷——!”“嗷——”男声是快乐的,女声是吃惊的,有点害怕的,有点刺激的。
想不到你也会这么两下子啊?
我们上中学的时候街舞才开始流行,是男人都会两下子。
“嗷——!”
他们好像到了悬崖边,又象是在楼顶平台上或者是中学时代的舞台上,都忘了自己身处的位置了。他一手捞着了她的腿,一只手拽着她的胳膊,一只胳膊一只腿,搂腿的手大约在膝弯的位置,还可能往下。女孩儿身体荡漾起来了,女孩儿被抡起来了。
她感觉着也就飞了,身体被什么替代了,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女孩儿被这种感觉骗了,——大叫、大笑,若是两情相悦,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呢?真是的!他还在抡,“喔喔喔喔喔——”她突然觉得心里被什么抽空了——眼前这个茁壮的诚恳的男人她不敢认了,她意识到什么反差、距离,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自己初恋的那个人。一闪而过!——这个人的身形变成那个人的身形,很玄,很旋转,颧骨很突出,不但脸瘦,身体也很瘦,却又很有架子。这是马上的,这是就在旋转中的,从第一刻起笑过叫过后马上间不容发的。以前那个男孩儿也是这么用街舞的方式旋转过她。她用听得清的声音叫出了那男孩儿的名字,紧张而不拖沓。——身体旋得渐慢下来了,可是紧接着一个声音:“松什么手啊,哈哈!”这声音未来得及辨识,就倏的无声无息了,好像简直没有发生过,眼前就只有她过去恋人的笑脸。“你害怕?”他问。她摇摇头。很真诚的。“唔,好,你不怕——”这笑脸也在飞闪,逃逸,她一度又被悬空了,于是她加重了悬空的感觉。“松——手——!!”
“啊——!!”女声呈一条尖锐的弧线划过夜空,“轰——!”“噗——”又坠下去一截。她的一只手赶刚巧扒得住栏杆的边沿儿,紧接着另一只手,开始艰巨的向上努力,要么就往下出溜。是要靠另一只手来挣脱死神。
“啊!?”过了一刻他才抢上去死命的拽她的胳膊,往上提往上捞。“那只手上来!”“那只手上来!”“不行,我提不起来了!”“快上来!”“快上来!”“快,上来!”“呃……啊,不行,被撞坏了呀!”
“唉!”在关键的时候不争气的他叹了口气,说不清他是气什么恨什么抱怨什么,他抓住她胳膊的手松了一下。…他一只手此时可是已经腾出手来准备抓那只上不来的手呀!好在那只手及时改变了策略,马上加入了捞那只已在手的胳膊的工作。她的脚在下面乱蹬,她一边喘气一边在乱蹬。
他在往上拽她,同时两股交替的力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紧张的把她往下拽。“噌”,“噌”!“脚别蹬!”“脚别蹬!"她的脚好像还在不停的乱蹬,他虽然看不到,但是他感觉到了。
一个机会错过去了,“轰轰隆隆”,拉萨的夜雨又要降临了的声音。他的身体由于惯性向下,平台边上的铁栏抵住了他的肩膀,一阵酸痛。她在下面叫喊,本来她是有机会上来的,但是这会儿她乱了方寸。
本来,他那只胳膊已经吃不住了,弹尽粮绝了。她抓他的衣服,他从她的肩膀往下抓,抓她的衣服。他知道他的肩膀不能离开那铁栏杆。铁栏杆压在他身体下。女孩儿开始往上上。终于,她的脸浮到他面前了。他们都停住了,大颗的泪珠从她的脸颊上开始滚落。他的嘴打着颤,一股冲动让他顾不上许多,他开始吻她,她热烈的回应着,并继续艰难的一点点往上,“腰嗯嗯带”,她在他嘴里含混的说。他的左手抱着她,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向下摸索她的腰带!他只摸到她肚皮上的一块皮肤。他的头颅躲到她的头颅下面去了!一个下巴抵着他的头,他鼻子里是他熟悉的女孩子身上隐隐约约的香味,他吃惊的发现,他衔着她的衣领。他下巴有一个空隙。但此时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他突然感觉自己很累很累,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了。
而她的胳膊和手,一只手八字形向外张着,一只手拐过来抓住他后背那衣料中间的位置,竟是那么有力。
不能松开牙齿,让身体抬高些,让身体一点点往后退,然后他才有可能抓住女孩儿的腰带。
牙齿!现在全靠牙齿了!他闭上了眼睛。
他不能说话,不能张嘴,他觉得迫不得已时要抓她的头皮。
她还在试图做进一步的努力。
他不能向她传达什么,包括眼神、动作,都不能。
她终于开始声嘶力竭的大喊救命。
一刻也不能等待了,他用尽全力把女孩儿往上提起,然后再一扭身子,只听见“嘶啦”一声,谁的衣服扯烂的声音,然后他只知道女孩儿脱离了险境,自己就昏过去了。
……
以上文字是四道风生前写就的其中一篇小说初稿。是描写一个像他那样的男人和一个女孩子的爱情。
因为爱情,爱情使人忘乎所以,差点要了他的命,也差点毁了自己,结果是他掉了好几颗牙齿然后才换回女孩儿的性命。
五
当寒江雪知道四道风在谈恋爱的时候,惊讶的看着他对我说:这屁孩儿什么时候突然长大了?
后来四道风发生了以上这样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爱情绝唱。医院看望他的时候,他还说不出话来。那个被四道风舍生忘死救下的女孩子就站在他的病床旁边,见我们来了还给我们俩倒上茶水,放在我们手里。这女孩子也没有多余的话,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会说话似的,但是蒙着一层说不出的忧伤,那种忧伤是有许多世俗烦恼的忧伤,是在生存空间孤立无援无处攀附的忧伤。
我没想到四道风会与一个这么样的女孩子在恋爱。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心性甚高不易满足的女子,像四道风这样的没脑子没有生活经验的男人是满足不了她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也就是四道风伤好了以后,也不知道是谈恋爱太忙了,还是工作上太忙,恰好这时寒江雪离开了拉萨,我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四道风。有一天他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忙什么。我说也不忙什么,在忙生活。
见了面,我顺便问了一句,怎么不和你女朋友在一起啊?
四道风神态自若的说:和她在一起真累!
还没有结婚呢,你就对女人感到厌烦啦?
他好像是认真的想了想说:有点,不过不见她也就不烦了。
我说:你行啊。这么快都淬炼成一颗苍老的心了。若是再认识另外一个女孩,你不是转眼就是老仙人啦!
四道风看我一眼,挠挠自己的后脑勺,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伸手从我脖子上取下佛珠放在鼻子跟前闻闻,然后在手里盘着,盘得很笨拙。
我像是告诫自己的兄弟那样告诫他,你可千万不要玩弄人家女孩子的感情。
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这可不敢那么肯定。我说。
在我们闲扯的时候,他拿出自己的手稿让我给他指点一二。看一眼他鬼画符似的字体,我把手稿递给他说,你还是给我电子版吧。不一定能给你指点什么,因为我们的写作风格不是一路的。
他说,不管一路不一路,让你看看还是好。比如说那本博客版的书,听了你的读后感,我还是发现很多不足之处,可是再做修改已经变成铅字了,就像生米做成了熟饭,不好改了。
秋天来了,这是真正的秋天,秋高气爽的样子,所有的一切都不再热烈,连天空的蓝都让我感觉很透彻的。在这个季节了我看完了四道风的电子版小说,我建议修改的地方都用红色字。然后发到他的邮箱。但是不知道怎么评价他的这篇小说。小说的名字叫《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是改写《红楼梦》里的宝黛爱情,并没有写林黛玉的眼泪,却是写了贾宝玉迷恋林黛玉的竟然是她身上的香气。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把贾宝玉写成了嫖客,把林黛玉写成了青楼女子。
四道风有两个博客,他自己还有两个圈子,他让我加入他的博客圈,我二话没说,稀里糊涂就进了去,进去以后我才发现他把这个圈子的页面装扮得令人恐惧,背景画面是无数的骷髅头。另外一个博客的背景上却是些荒诞的年画画法的大头娃娃,大头娃娃的笑容看上去不是喜庆,而是让人特别不舒服的怪模怪样的笑,鬼魅的笑。我有点后悔自己不假思索就误入怪圈,像是进了地狱一般。我的妈呀!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这兄弟的精神领域怎么会是这样?这比他的《莫使我没有眼泪》的内容还怪诞。我硬着头皮两腿打颤在博客里转了一圈。还别说,真的还找到几篇虽然有点癫狂但是很有代表性的文字来:
我看到英雄宝藏和春天
美人花冠和荆棘
在这片收获王子的土地上也收获自由
床头灿烂梦已象变味的西红柿样
已经没有一句可用于洗涤的水
枯竭的匠人在凿生活的问号
……
我不能再去阅读他的这些文字了。我仿佛读出了他这个人内心的某些东西的味道,就像他嘴里的大蒜味。他还有严重的世界观的紊乱症状。
六
……
说不上什么时候,他醒来了,他是被一口血水呛醒的。他侧转头,看到了自己躺在黄昏的野外,身旁站着两个人的影子。他费了好大劲看见的也是影子。怎么了?眼前的世界被什么蒙蔽?两个影子没有感觉躺在地上的他苏醒了,一个还在那里唉声叹气和身边另外一个影子说自己这次出车路途上倒了大霉了。
“干脆咱就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了。”
“无论如何我们逃不过的去的。”
“总算你们还有点人性……”。他吐出了最后一口血,口腔里的舌头开始活动,他下意识的要去感觉空隙,还有牙齿松动的声音,可是没有。
坏了!他连自己身体上的缺陷都感觉不到了。
“我这是怎么了?”
“我哪里去了?”
“不是,我的肉身哪里去了?”
“我的肉身怎么与我的灵魂分离了?”
“……”
那一刻天边的景象真是太不一般了,他一边顶着风吃力的蹬着单车,一边迷恋着五彩缤纷的荒漠晚霞,那晚霞仿佛就是一尊千手观音的化身,突然之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天空中的千手观音伸出一只手拎小鸡似的脱离了单车,然后在半空中飞翔一般冲进了晚霞之中,于是晚霞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他的肉身或者是魂魄可能是这个时候也跑掉。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到纳木措,就差一两个小时就到那木措了。他费劲的用手指抹掉鼻子上的血,——终于知道是用手指——抹掉——鼻子上的——鲜血,他知道那是鲜血,因为一个人即使得了重感冒,鼻涕也不会这么汹涌的,一个人的身体里只有血液如此不可一世。看见了天空多得数不清的星星。在西藏这么长时间了,今夜躺在这里才发现高原的夜空星星竟然这般的密集,而且距离自己这么的近。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仔细看他脸上的表情,会看到躺在地上的他惊喜的望着夜空。他继续舔舐着牙齿,感觉到它们变成两排机械而古板的身外之物——,身外之物终究是身外之物。也或者此时还不需要验明它们的松动与空隙。他只感到与它们不想当的重量。他张口哈着气,尽量释放胸腔里实在令他难受的苦味,这鱼龙混杂的液体不断从肚子里泛上来从喉咙里从微微张着的嘴里和鼻子里流出来。他现在已经肯定自己这是出了车祸。这段路太窄,是要出车祸,今天如果是别的一个骑着单车去纳木措的背包客,遇到这辆加长的大货车,不是他就会是别人。路太窄了。这段路太窄了,像个生命穿越的瓶颈。可是,过去又不是没有走过窄路的,都安然无恙。是这条路出现问题而不是他出事了。
现在他也觉着自己安然无恙,因为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只是感觉自己有点儿精疲力尽,不想动。而四周有一种声音似有似无钻进他的耳朵里,说是风声吧,又不是风声,很有韵味的那种声音。“砰”的一声,身子飞起来的时候,他眼里只有满天的千手观音似的晚霞。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像浸在水里一样,那种潮水一般的声音就来了。夜空上的繁星像一颗一颗晶莹透亮的露珠。在这样的声音里,在繁星照亮的天幕上,他十分真实地看见了远处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城,那城市被满天的繁星包围着……。他感觉好笑,有许多人一生都在向往美好的,他也在向往美好,他美好的向往可不是金碧辉煌的城。这金碧辉煌其实是那些朝拜者们朝拜的佛的国度,没想到他误打误撞到了这里。
……
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单车旅行的?不知道!神使鬼差的。高原上的生活是不紧不慢的,因为缺氧,工休的时间要长些,内地人在这里工作,人们都很超脱,不像在内地挣钱像要命似的,争权夺利跟明天就活不成了要死了一样。这里的人们在佛光普照之下,都生活的像神仙一样逍遥,对于他这种缺氧也可以精力旺盛的人来说,生活不但无趣无聊也没有意义,人总得给自己找点有意义的快活的事情,活着。在西藏单车游简直他妈的是一种享受,一个人走在旷野中,像一匹脱了缰绳的马,天不管地不留的,看日出朝霞,看夕阳西下,看神湖,看荒漠中的人类废墟,简直跟无数个绝色美女交合没有什么区别,心里那个爽啊!纳木措计划每年都要来着,计划赶不上变化,山南、日喀则、林芝、阿里、那曲,唯独把纳木措落到最后,是因为纳木错距离拉萨太近,其实距离拉萨最近的是羊卓雍措,但是他在计划里总是把纳木错放在秋后——缘分如此,不可勉强。如果不是知道女孩子几天前陪着奶奶(其实是她的外婆,她妈妈的妈)到纳木错转湖,他也不会热急火燎追着来,他一般计划纳木错结冰的时候来的。纳木错今年究竟什么样子了?有人说他:不就是个湖泊嘛,看景不如听景,你再看她也是湖泊,她也不会变样子。而他心里和眼里看见的纳木错与别人看见的绝对不同,他内心认为自己是个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人,他心里笑话这些人:你们懂什么!他马上就要接近了,接近纳木错,还可以见到女孩子,两全其美的事情。在这节骨眼上,一辆货车的屁股一扭抓住他身上的背包带子然后把他扔在这里了。已经死亡的躯体里灵魂格外的活跃,这该死的灵魂一副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架势。
一个黑影用脚踢了一下躺在地下的他,这一定是那个盼着他快点死的肇事司机。他只是难受,并不感到疼,想告诉这个影子自己还活着,但是他就是说不出话来。他梗着脖子想站起来,不行!气喘吁吁的,于是,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操你妈的!”没骂出口又是如注的鲜血涌出……
另外那个黑影也弯下腰,脸几乎贴到他的脸上了,口臭扑面而来。他想骂俯下身来的黑影子:离我远点!老子可不想同性恋……
这个观察他的黑影直起身子也踢了血肉模糊的他一脚:“你他妈的想死找别人的车撞啊!怎么还不断气儿啊!你快点儿断了气我好报警啊!要不老子还得赔上医疗费用,老子还得陪你在这野地里挨饿受冻。你不死,我要是报了警,不是没事自己找事嘛!”
“操!孙子,你让爷死爷就那么听你的话?……”
随着那一脚,他觉得肇事者那一脚变成了一只手,那手猛推了他一把,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向着那个金碧辉煌的城飘去。
……
……
这一刻他的意识暂时中断。
他似乎想不起什么人生有意义的事情,算了,他心里说。他尽量温和的想对影子说一声“算了”,似乎想了一想的样子,不是“算了”吗,不是,那是什么,他嘴里在嘟嘟囔囔。
……金碧辉煌的天空之城,那是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是不是有认识的人在那里面成了佛也说不定。没有谁来拯救自己回凡尘了。现在只有去那个金碧辉煌的佛城里暂避一时。等有了力气再去纳木错,纳木错是神湖,神湖离佛城一定不远,要不然,怎么快到纳木错了,怎么就“呯”的一下子来到这佛城外了呢?这不奇怪,生活就是这样出人意料。
但是并没有听人说过纳木错的附近有这样一座城池啊!
……
难道是这个地方出现了时空隧道?难道我要轮回?
真有轮回这一说吗?
于是,他想起大昭寺门前那些磕长头的追求来世轮回的信徒们。他觉得回到拉萨一定要把自己看到的告诉给那些磕长头的信徒们。
七
四道风的爱情故事——
护士替他掖好被子,又看了一眼他床边的女友,“我真羡慕你们,你们的爱情真伟大!”说得她圆馒头一样的脸上的笑容先绽开了,两只小眯眯眼放着不容置疑的光。
两个主人公对望了一眼,女主人公陪着护士笑了一下,接着忍不下去,却开始哭起来了……
故事总不按观众的意愿发展下去。
“好了,好了,不是都没事了吗?”病房里一连迭的响起其他正在康复病人杂七杂八安抚的声音,那是啧啧称奇,那是衷心祝福。
“你们那一刻是不是挺惊心动魄的?”护士追问道。
……
门开了,医生进来查房。
六
寒江雪对我说:你说人家都是没有来过西藏图个新鲜才骑车游走,就是游走也是成群结队的,你说你这小屁孩一个人瞎跑什么?我交待过他不要一个人瞎跑。我总是害怕他一个人在路上感冒了怎么办?他感冒好吓人!
寒江雪一直认为如果及时救护,四道风死不了的。
我想也是的,但是当时是他一个人呢,谁救得了他?
唉——,继续他的英雄救美的描述吧。
两天以后,晚报上要登他和她的故事。采访女孩儿的时候,报社有意让他们在一起(他借口嘴痛,医生不让他多说话,基本上不作应答)。女孩儿神情淡漠的接受了采访。她说得简单潦草,使故事失去了原有的新奇性和可歌可泣。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知道这对你有些为难”——“其实也没什么为难的”,旁的一个记者插嘴说,“但请你务必回答”,提问者嘴下不停,“你要是不回答就太对不起大家了!是什么使你咬紧牙关,从死神的魔爪下夺回你女朋友呢?我想一定是爱情,爱情的力量!”
他不置可否,因为他是打定主意不想说话。他那算是爱情?他觉得那根本不算是什么爱情。他心里的爱情标准不是那样子的。他甚至很想问这个记者,难道你的爱情就是这样子的?
算了,跟记者抬什么杠?没这个必要。人家也是好心好意。
提问者大约以为他这个英雄一定有一番话要说呢,趁着这个功夫望了望女孩儿,“你说呢?”
女孩儿点了点头。
最后,实在是不说不行了。
记者们没想到他说的是另一番话,“我太冒失了,不该——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穷开心。我小时候就——”
大家听了都各怀心思的笑了。
记者还想给两人拍张照,上第二天的报纸,这时却被一伙人冲进来搅乱了。这伙人其实也不多,就是女孩子的妈妈和她的姨妈还有什么妈,还有一个什么表哥。妈妈拉起来女儿就往外走,嘴里一连串的重复着一句藏语。他听不懂藏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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