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原名王军,年生于南京,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编辑室主任。著有《蓝色的初恋》、《两栖人》、《我的灵魂穿着草鞋》等作品。曾获中国散文学会冰心散文奖、中国诗歌学会徐志摩诗歌奖、老舍文学奖散文奖等。
生活在别处,最美的风景永远在异乡,甚至,在异乡的异乡,距离越远,越是如梦如幻。我眼前的布达拉宫仿佛会闪光。布达拉宫至今仍是拉萨老城区的最高建筑,不允许超越。我对西藏的想象中,它一直是制高点。
布达拉宫住过许多位活佛,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仓央嘉措,他不仅在这里诵经,还偷偷低吟过缠绵的情歌。这座众庙之上的庙宇,在我心中就奇迹般地和情歌有关。宗教是对神的大爱,那位同时又不忍割舍儿女情的年轻活佛,没准把爱情也当成一种特殊的修行。就凭他留下的那些真诚的诗篇,我想神也会原谅。
我甚至觉得,在这庄严肃穆的圣地,在迷宫般的岁月深处,他也是羚羊一样的幻影,一闪即逝。好像是迷路了,但又出现得那么及时,那么恰到好处。他呀,仿佛也是为了被我们看见而出现的。他的情歌,不只是唱给心中的姑娘玛吉阿米,也是为了被我们听见而出现的。我不仅把那浪漫的歌声当作他的礼物,更当作神的礼物。那是最有人情味的神曲,最有感召力的仙乐。
感谢仓央嘉措,给了我们那么多百唱不厌的情歌,帮助有爱或无爱的人都能相信爱情。
感谢神,给了我们一个仓央嘉措。不只是人需要爱,爱,也需要传道者。爱的传道者同样做着功德无量的事情:帮助人向神靠拢。伴随情歌的往曲回旋,转经筒在我脑海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布达拉宫因为有情歌的烘托而显得更崇高,一砖一瓦都带有人的体温。
我不知道仓央嘉措长什么样,读完他的传记,头脑中浮现的居然是贾宝玉的形象。看来雪域高原,也有类似怡红公子的人物,不愿用心于名利富贵,视之为浮云,偏偏把儿女私情当成人生的真理。都属于天生的情种吧,在尘世间只能自生自灭,自怜自爱。
在这个务实者占绝对优势的世界,他们是彻底的务虚者,因而颇像“多余的人”,无意于世俗盛筵中抢座位,或者,对自己拥有的宝座一点不珍惜。幸好,不管是宗教还是爱情,包括诗歌,都是务虚才能成功的事业。他们好像投错了胎,选错了路,来到了不该自己来的地方,却又歪打正着地实现了比常人大得多的精神价值。
布达拉宫,是仓央嘉措的大观园,他仿佛梦游到这里的,并未感到由衷的亲近,却又不得不伪装自己。这种痛苦,恐怕只有在深夜溜出宫门,去闹市夜店微服私访时才得到释放。那梦游中的梦游,才是他最热爱的生活。
贾宝玉不也是如此吗?当荣宁二府都在张灯结彩唱大戏的节庆时刻,却倍感寂寞,甚至偷偷跑到城外袭人家去探视。他只是想体验一番凡人的快乐。最普通的乐趣,对于有些人反而是最奢侈的。
仓央嘉措比贾宝玉更失落的,是他的大观园里根本不允许出现林妹妹。
仓央嘉措比贾宝玉更尴尬的,是明明有了喜欢的姑娘,却不得不将之作为幻影来对待,来掩饰。好像心里已被佛装得满满的了,再也搁不下任何私人的内容。他只能把无法自控的爱当作秘密隐藏。他只能让另一个人的影子,在心灵的角落生根发芽。
自弹自唱的情歌,暴露了这年轻的活佛心里的绝对隐私:原来他也爱过一个林妹妹,只不过名字叫“玛吉阿米”。玛吉阿米,既是仓央嘉措幸福的源泉,又是他痛苦的原因。“不负如来不负卿”,要想做到,是多么难啊。要想两全其美,真是难上加难。“我默想喇嘛的脸儿,心中却不能显现;我不想爱人的脸儿,心中却清楚地看见。”
假装去大昭寺,却溜到八廓街的酒楼私会玛吉阿米,当时的良宵美景,事后带来无尽的忏悔:“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可对于爱情,后悔是最不管用的。甚至,反而使之愈演愈烈。
玛吉阿米对仓央嘉措作过掷地有声的承诺:“若非死别,绝不生离。”可他们还是被布达拉宫的高墙给活生生分隔开。这种生离,跟林黛玉与贾宝玉的死别同样痛彻心肺。
林黛玉以死告别了大观园,贾宝玉也待不住了,他无法面对一个没有林妹妹的大观园,最终看破红尘,云游四方去了。而仓央嘉措,不得不枯守在香烟袅袅的布达拉宫,形影相吊。一墙之隔,有时比一世之隔还要残酷,还要让人倍感无力。他辜负了玛吉阿米,其实是辜负了自己。
刚刚把玛吉阿米的面影从眼前抹去,月亮又从高耸的墙头升起,那张怎么也忘不掉的脸,反而加倍的清晰。
唉,在这种想入非非之中,他才有爱的权利。
布达拉宫依山而建,由白宫和红宫组合而成,仓央嘉措究竟住在第几层?在这个海拔很高的地方,仓央嘉措的情歌,其实是另一出《红楼梦》。对于情种,缺少爱比缺氧更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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