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沈作家宁珍志散文作品选上

作家简介

宁珍志,年代始,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萌芽》《儿童文学》《儿童文学研究》《文学自由谈》《天涯》《散文选刊》等报刊发表散文、诗歌、理论文字多篇(首);个人著作《烽火家园》(散文特写集)、《我对世界说》(儿童诗集)曾获中国图书奖、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和辽宁文学奖;策划、主编“童话大世界”“新境界文丛”“北方新散文”“学者书坊”“金蔷薇诗丛”“北斗文丛”“星海文丛”“诗与思”等文学著作三百余种。曾任《文学大观》《文学青年》《现代家庭教育》主编,鸭绿江文学函授中心教务长。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编审,兼任《鸭绿江》副主编;中国作协会员,辽宁作协理事。

尽管朋友一再提示,到了西藏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太激动,否则会加重高原反应,必须保持平和心态。可是到了拉萨走下飞机之后,事情并非我们期许的那般如愿,一个自己反复默念“沉着冷静”,另一个自己难以抑制感情,内心即刻潮涌,雪域高原近在咫尺,多年夙愿成为现实,我是凡人,须臾间,我的一个被另一个占有,马上被激动和惊喜裹挟。走着,腿便觉得发软,脚像踩在棉花上,头略晕。我也搞不清楚了,这是还是不是精神振奋造就的后果。当然,堂堂五尺男子汉,体格壮实,不会被这暂时的“下马威”撂倒,余光看了看身旁同行的长者和女士,倒也坦然。我长长吸了口气,甩甩胳膊,步子也大了些,径直朝旅游包车走去。奇怪的是,刚才那眩晕的感觉竟在瞬间减轻许多。欣慰之际蓦然回首,蓝天白云,触手可及,此时此刻,我在高原第一时间近距离接受了阳光的抚摩,脸上痒痒的,伴有微痛。

孩子

西藏之旅我们仅去了拉萨、林芝、日喀则和纳木措,是它们囊括的或是途中经过的主要景点,时间的关系只能走马观花。而单单凭此就足以让我们的心灵饱受了一次次震撼,山水风光,林野地带,高原独有,世界奇观。相机保留了我们视野中的景色,虽然只是截取,只是片断。回到沈阳整理完全部照片,重温的过程依旧感人心怀。可恍惚间我觉得不如意,像缺少了什么一样,手拿相机,心里空落落的,于是脑海尽快回溯检索。是在一个阳关明媚的上午吧,我才猛然发现,我拍的照片的确有重大遗漏,竟然没有拍下一个孩子的镜头,藏区的孩子,高原的孩子。

给我印象深刻的当然缺少不了藏区的孩子。也许暑假还没有结束的缘故,无论在布达拉宫、大昭寺的广场前,还是所到各个景区的进出口,孩子的影像比比皆是。那瘦削的肩膀,黝黑的脸色,陷在眼窝的一双眼睛虽有少许浑浊,但仍不失明亮和光彩。我的心会随着孩子们时而犹疑、时而雀跃的神情举止跳荡不已,或许我想到的是他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或许还有他们今后的成长岁月。临进藏区前,按照导游吩咐,我们每人都认真备好了一二百元的零钞,准备分发给一路与我们相逢的藏区孩子们。可一旦亲身感受了孩子们像接受糖果一样接受我们的一元纸币时,我却无法与他们分享短暂的满足感,内心的苦涩和痛楚会加重,这肤浅的施舍,真真是在“哄孩子”,至今余痛未了。

从纳木措返回拉萨市区的途中,由于西藏第一圣湖的美好博大在内心占据,我们一路上兴致蛮高,说说笑笑,车窗外的景色也在不断地调动着我们的积极性。车过当雄县城,我们视线被一所中学教学楼墙壁上的标语吸引,车速稍快,只看清了两条:“面对孩子的过错,想想自己的童年”、“孩子,今天你笑了吗”?如果是在内地,或是浏览精美的报刊,类似的标语口号我们见过很多,不一定能像现在这般反应强烈。生活、生存的艰难,语言、文化的障碍,家庭、村庄的迥异,宗教、地域的限制,教育者该付出多少辛苦,才会使孩子们身心洋溢出欢快的笑容啊!如果说一朵花盛开,在内地需要三天时间,那么在此,花开的时间则需要三个月,或者更长。和内地发达地区形成明显对比的背景,让我们深知这两条标语的分量。导游说,这所中学是上海江苏援建的。祖国的西藏。我在为孩子们庆幸的同时,也默默为他们祈福。

翻越海拔四千八百五十二米冈巴拉山口,我们朝羊卓雍湖进发。途中休息,我们遇到了另类情况,当然又是面对孩子。如同以往,我们逐一给孩子们零钱时,两位女孩却摇头拒绝了我们。然后是一前一后的汉语普通话:“叔叔、阿姨,你们有穿剩下的衣服吗?”相当礼貌,相当标准,脸上的渴望是我至今读到最为真切的,她们应该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学生。我明白了,她们还有兄弟姐妹,还有父辈老人,还有更需要帮助的人们。我们立即要下地址,“西藏日喀则地区江孜县龙马乡宗卓村门八号次央”,“西藏日喀则地区江孜县龙马乡龙马村门四十七号拉姆”,收件人可能是她们的长辈。回到沈阳,妻子马上整理出两大包夏秋季衣服,足有五六十斤重,由于一些应该和不应该的事情的奔波,我并没有马上寄出。妻子多次提醒我,快到冬天了,再寄点暖和实用的吧!于是又把家里的棉服找出了七八件。这次我不敢再延误了,按照两位女孩提供的地址寄出去了。踏实之余,仍觉得冷落了藏区孩子的心。

目光

抵达鲁朗林海,需要翻越色季拉山口,我们经历过五千一百八十米的那根拉山口,此处海拔已无须多虑,一二号观景台当然任我们自由驰骋,鲁朗镇拉西岗村遥遥可望,我们与白玛措姆相遇,准确说是与她的目光相遇,诞生了此次西藏之旅的重要话题之一,美丽而哀婉,忧伤却悠长。

白玛措姆今年二十一岁,初中毕业,因为没读高中,便在景区靠出租狩猎服饰打点青春,自然也是维系生计,丰饶家庭生活。平心而论,论身高、体型、面貌、气质,白玛措姆的确是我们此行见到过的最为出色的一位藏族女孩,故此她的生意会好一些。同行的庆雪主席身材魁梧,气宇轩昂,穿上白玛措姆推荐的狩猎装,更是仪表堂堂,像极了地道的藏族同胞,特别是他的一个“骑马挎抢走天下”的亮相姿势,更是让白玛措姆忍俊不止,微笑连连。于是,在我们的邀请下,白玛措姆分别与着藏装的庆雪主席,以及其他着藏装与不着藏装的男士们分别合影留念,天然得体,笑态可掬。

此行我紧跟庆雪主席,多了与白玛措姆接近的机会,虽然人声嘈杂,问答场面依旧清晰。在了解了她个人的基本情况后,我问:去过拉萨吗?她答:去过。我问:拉萨好吗?她答:好。我问:去过其他的城市吗?她答:没有。我问:想不想去?她答:想去。这时候,白玛措姆忽然向自己身后望了一眼,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见坐在长条木椅上的另位女孩,长相几乎与白玛措姆一样,只是个子稍矮一些,安详从容织着毛衣,时不时朝我们这里瞥上一眼。我大胆猜测:她是你姐姐?白玛措姆点头,并告诉我姐姐已经结婚,孩子三岁,姐姐的年龄比自己大一岁,读过小学。是啊,白玛措姆不想成为姐姐,一辈子呆在这十几户人家的村落里。

不说不笑不热闹,活泼的春雷小伙突然打趣:我们庆雪主席还没成家呢,白玛措姆,跟他去鞍山吧,鞍山是大城市。于是众人捧场渲染,什么庆雪主席帅气英俊,什么庆雪主席家有五百头牦牛,什么庆雪主席会对你白头到老……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白玛措姆习惯的目光顿时明亮了许多,本来走动的身体突然停下,怔怔地望着庆雪主席,她似乎在等待,等待庆雪主席的声音,哪怕是他目光中少许的允诺。看白玛措姆的表情,只要庆雪主席点头说句话,她立马就会跟着走似的。我们的主席阖家欢乐,处乱不惊,对此等玩笑司空见惯,脸不变色心不跳,镇定离去。站着,望着,白玛措姆目光中的火焰熄灭了,继而代替的是遗憾,是怅惘,是郁闷,是忧愁,是悲伤?我分辨不清。只是感到,我们的玩笑让这位藏族女孩敞开了一扇心灵窗口,或许还给她安上了跃跃欲试的飞翔翅膀,起码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向远方眺望的深邃。

也是无巧不成书,忙于和白玛措姆照相、搭话,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我们带的一把雨伞落在了她所在的景区,因为是借住宿宾馆的,守信用也应当找回来。所以大家抱着与白玛措姆还能见面的猜测,玩笑的话题延续了很久,以至于让庆雪主席难以招架。回程的路上,我们便又去了她所在的服务区,雨伞找到了,可白玛措姆并未出现,失望写在每个人脸上。我觉得,与白玛措姆的失望相比,我们的失望微量得很,轻浮得很。她与我们招手再见的目光和身影,不仅定格在我们相机里,更会在每个人的记忆中随时浮现。庆雪主席怕也是心潮难平吧?白玛措姆,藏语的意思为美丽的湖泊。高原的湖泊清澈透明,圣洁无瑕,会一次次感动着西藏观光采风的旅游者。白玛措姆的目光,我倒更愿意称其为眼神,也许更符合这位单纯、善良、纯洁、质朴藏族女孩的性格特征。

干净

干净是形容词,其本意和引申义,不用查找《辞海》《词源》作更多解释,谁都会说上十句八句的。只是近年来生态失衡人性繁复,“干净”出现的频率逐日减少,我们感到陌生化了而已。然而,如果来到西藏,看看这里的蓝天,这里的绿地;看看这里的山光,这里的水色,才会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干净”,或者说单凭“干净”已经不够用了。甚至揣想,假如有比“干净”还干净的词汇,用在这里不足为过。

我们感受了纳木措、巴松措、羊卓雍三大湖泊的干净。远望也好,近观也好,那份湛蓝、那份清洌、那份精美简直失真简直绝伦,人间天上还是天上人间?仙境绝尘,一丝难染,犹如梦幻。我想,即使把全世界的画家们都集中到此,也无法调配出能表现它们真实意蕴的色彩。我们在纳木措湖边行走,几次想蹲下身来,掬捧湖水,让干净浸染一下,最终未果,真怕自己的手污染湖水。同行的有四五位领导都带着佳能尼康等专业单反相机,还配有原厂广角什么的变焦镜头,而且都是业余摄影师,拍出来的照片应该是最能还原景色本来面貌的。回到沈阳发送至电脑一看,还是与我们真实看到的有距离。开始我以为自己电脑屏幕分辨率不够,所以拿着U盘到图文工作室的高清显示屏重新查看,结果还是一样,最大差别即是照片无法把高原湖泊独有的干净充分显现出来。

我们的汽车几乎全部沿着尼洋河、拉萨河、雅鲁藏布江、年楚河四条水系行驶,江河的干净让我们的心头流满澄澈。在河道的转角或狭窄处,那溅起的水花卷起千堆雪,于阳光下闪烁出七彩斑斓,平缓之处恰如镜面,倒映两岸风光,雪山、草原、森林、田园织就的万千佳丽,不断被河水重复,交替出现。在鲁朗林海,在南伊沟,在比日神山,在卡定沟等风景区,更是把藏区的干净推向了极致,或者说单纯用“干净”已缺少表现力度了。在此,干净是一种氛围,是一种情态,是一种美妙的旋律,是一种与人类息息相关的生命意识。我们的脚步很轻,不敢大声说笑,足下小草沉静着,身旁野花芬芳着,耳边溪水嬉戏着,眼前牛羊悠闲着,远处雪山耸立着,头顶蓝天空旷着……想想看,就在此时,牧民的毡房一侧姗姗升起了几缕炊烟,与散淡的云朵融为一体……无须再多说什么,我们所有表达词汇顿时苍白。

我们住宿拉萨,夜晚总会有一场细雨,翌日天空的洁净程度可想而知,阳光毫无阻碍,不是照射,是喷洒,是倾泻。夜晚宿在林芝,夜空净而静,我在宾馆门前踱步,竟想到了初恋。女朋友不乏浪漫且通俗,要我给她摘颗星星。我连天上的星星看都看不清,怎么摘啊?因为是内地的重工业城市嘛。结果女友撅嘴,以为我不愿意与她海誓山盟。其实她要的就是一句话,并非要我真摘,怎么能摘得下来?现在身在高处,摘星星倒真的成为可能,离我们太近了,数得清,够得着,就在山峰的肩头,如果我攀上峰顶……然而,值得为她摘星的人呢?浪漫早被现实推出去了好远。导游告诉我们,论空气含氧量,和内地相比,拉萨为百分之六十五,我们翻越的那根拉山口仅为百分之三十五。我们一行人除了开始的两天有些紧张外,尔后却没什么大的反应,呼吸蛮畅通,如履平地。藏区高原空气少,质量却比内地高,一个词:干净,有个百分之几十,够用了。

面对扑面、接踵而来的“干净”,不能不和内心形成对比,人非草木。即使是草木,也需要良好的生长环境,虽然草木无语,但它们以自己的茁壮茂盛证明着。我们的青春岁月,我们的情感履历,我们的流逝往事,究竟有多少不检点之处?我们的今后历程,还有没有龌龊发生?西藏的山水风光难道不是强效力的去污剂吗?每时每刻都在净化提纯我们的灵魂。让生活干净点,让生命干净点,让社会干净点,让所有的日子干净点。但愿这种影响和改变会终其我们一生。

向谷穗们学习

正是金秋十月,我又回到了阔别三十年的下乡插队的第二故乡----辽西建平的老哈河畔。在高中时代的同学陪伴下,走出村子,放眼远眺,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时刻准备着,把自己的丰硕献给它们的主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土地,村庄的面貌,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我环顾左右,感慨万端。回首之间,一大片谷浪摇曳起伏,呼啦啦闯进我的视野,谷穗们像小学生一样,齐刷刷地垂着头,面对大地,无限虔诚。我像是突然间悟出了什么,世事千变万变,或许只有谷穗们未变,依旧是一身籽粒,满腔诚实,背向蓝天,沉默为金。在以往的解释中,谷穗们似乎是谦虚的化身,个头愈大籽粒愈加饱满的,头垂得愈低,用来比喻虚心不事张扬的人们。

我漫步在谷田一侧,望着未经收割的金黄,细细端详谷穗们的模样,总觉得谦虚只是谷穗们美德的一个方面,更多的品质还有待于发现更新。如果我来比喻,谷穗们肯定怀揣一颗颗感恩之心,既然成熟了,就随时想倒在镰下,来报答养育自己的土地和侍弄自己的农户,不然,它们不会那般恭敬,在早午晚都呈一副姿态,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收获。谷穗们的思想、感情、理想相逢于秋天,是生命幸福境界的最高体现。我回溯谷穗们的履历,不敢拿自己和它们作比,而一旦和谷穗们相比,顿时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虽然站在田野的个头很高,可情感深处有值得信赖和赞叹的果实吗?满心荡漾的是谦逊感恩的波涛吗?我扪心自问,心虚、脸红,虽然也能偶尔地低几下头,但在生活的土地面前,我显然不如谷穗们自信。

谷穗的自信来源于历史,来源于为谷穗撰写历史的庄稼人。我下乡劳动的时候,曾经目睹并亲自体验过谷穗的全部生长过程。先说选种,其细腻认真的程度,超过照料自己的亲生儿女,筛子筛,簸箕簸,手工挑。那时的农村生活艰苦条件简陋,可种子库简直一尘不染,室内温度竟像安装了空调一样,不凉不热,囤子里的种子们明白,它们比它们的主人要舒适得多。至今我没明白,当初的生产队的老农们是靠了什么样的努力,才能为谷种们创造出那么优越的条件呢?到了春天播种的季节,种子们倾巢而出,在点葫芦头(辽西的一种手持播种工具)的歌唱中,纷纷扑向田间的垄沟,或许种子们明白,只有钟情泥土,自己才名副其实。尔后就是施农家肥,簸簔复土,磙子耙压。此时此刻,绿色即将在谷种们的梦境里破土而出了。

也就是等个个把月吧,便要开始薅苗(又称拔苗间苗)了,面对一排排绿油油的谷苗,真有些不忍下手,可如果不间不薅掉任其自由生长,大家都长不成,最后沦为一片良莠不分的荒田。按照要求,不仅株距应当保持在四五寸左右,还要把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草拔掉,谷苗要留下健壮的。我下乡劳动之初便是和妇女们一道薅苗,队里这样安排,也许是看我体质弱,也许是让我从最基础的农活儿开始。薅苗是蹲着双脚移动前行,而且两手要同时操作对付秧苗。我根本不是妇女们的对手,被落下一大截子不说,自己得双腿跪着才会薅,半个月下来裤子磨坏了两三条,当然也被姑娘媳妇们善意地奚落过。折腾了两个春秋,我才勉强学会,差就差在熟练和速度上。紧接着就是耪三遍地,谷苗们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只是在中午艳阳高照的时分,它们的叶片会蔫着打起卷儿,到了早晚,依旧是精气神十足,特别是喜临一场透雨之后,谷苗们的水灵劲儿鲜翠欲滴。

谷苗们长着,长着,经过两遍犁杖的培土成垄,几乎就待收成了。不用说女大十八变,单是谷苗就已今非昔比了,往日的瘦弱、纤细已被今天的挺拔、粗壮替代,拔节、吐蕊、灌浆、成熟,一个收割的时代就在眼前。我也从最初的连薅苗都不会的高中生,历经五六年的锻炼,成长为犁地、播种、施肥、收割、扬场等农活样样精通的庄稼把式了。站在秋天的山岗上,我得意洋洋,心花怒放,只要仆下身子,哪有学不会的啊?以至于到现在,我都自豪于当年在农村打下的坚实劳动基础。我的笑脸也就维持了三五秒时间,谷田在我面前蔓延,我看见了谷穗。刹那间,我心如止水,不再激动,有什么可值得炫耀的?谷浪的飒飒声响,像在警示我年轻的幼稚。没有老农手把手、心贴心的传帮带,我何能之有?我尴尬地走了几步,最后还是站住了,真想把自己站成一枚谷穗。时光倒流,我为当年的劳动所得唏嘘不已。

不争的现实却是,谷穗们永远懂得农民在自己身上所付出的辛勤与汗水,年年岁岁,一次次把头垂低,因为它们会以更大的成果回报。

云中谁寄锦书来

每天上班,总习惯在收发室里打探有没有自己的信件。开始并未引起谁的注意,时间一长,收发室的大姨便用一种异样的神情瞧着我,眼光分明在说:小伙子你怕有四十多了吧,难道还没对象?盼情书啊!我向来不爱与不熟悉的人多搭话,每逢此刻,或者拿起信件转身就走,或者若有所失怅然而去,从不愿解释什么。我做文学编辑已经二十来个年头了,按理说规律性的东西总是积累了一些。比如大规模地写信,给我已经熟识的和正在熟识的甚至还未熟识的作家作者们写信约稿索稿,隔两个月必须进行一次,少则十封二十封,多则四五十封,而且数年来没有间断过。这绝对是“因地制宜”的编辑生存方式,单位的经济状况欠佳,没条件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差组稿,只有靠发挥个人优势或叫主观能动作用,来解决文学期刊时有发生的“断柴缺米”的燃眉之急。现在的通讯设施大幅度改进,有了直拨全国各地的程控电话,但是一个部门也只能配备那么一两部,早被广告业务日常琐事围困得水泄不通,有时候打个电话真倒像排队等候。没核计,当然是我行我素,“发扬革命传统”,力争把约稿信写得更为诚恳、更为出色一点。

写信的时候很虔诚,我觉得我是在和我所尊敬久仰的艺术家们倾心交谈,一定不能敷衍。我往往针对每位作家的作品和个性,尽可能地把信写得热情洋溢,把自己刊物所需稿件的急切程度表述得真实可信。所以,难免有搜索枯肠绞尽脑汁的片刻,你得准确驾驭词汇,换句话说,要讲究组稿的“语言艺术”。有多少编辑“三顾茅庐”多次登门拜访,都难得只言片语,你坐在屋里写信组稿岂不更是纸上谈兵痴心妄想?信总不能开门见山,求您百忙之中为我们写稿吧,你首先要“顾左右而言他”,而且不能太冗长,作家们才没有时间阅读你的长篇大论呢。夸赞褒奖要得体,过分即是吹捧,显得浮夸肉麻虚情假意;不到位即缺少理解沟通,显得突兀生僻装腔作势。更何况有名望有成就的大作家们,几乎都是感性力量极强的情绪智囊体,心情好收到信说不定马上会“妙笔生花”,赐你一篇力作,心情不佳时即便是你的信再赤诚恳切,怕也是“泥牛入海无消息”。怎么办?你的信时刻准备“以不变应万变”。现在全世界的报刊都在寻求与效仿名人效应,而作家们又非三头六臂,他怎能满足得了大大小小的报纸刊物的编辑们的心愿呢。

所以,一旦我的信寄出去之后,常常是几个月地盼。写信的时候,心境单一得有点繁复,盼信的时候,心境却繁复得有点单一。“信从手中飞,不知何日归,鱼儿盼清水,我盼信早回”。此刻,我倒真的和少男少女的纯真浪漫情怀一般雷同,望眼欲穿。积郁得久了,竟演变成为一种无言的痛苦与焦灼。结局往往出人意料,常常是杳无音讯不存在任何希望的情况下,收发室大姨突如其来的一声吆喊:你的信,然后依旧是那熟悉的目光。打开一看,原来是我朝思暮盼的名家新作,从题目到内文,墨迹飘香,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对我微笑。欣喜之际,竟来不及浏览全文,便兴冲冲地三步并作两步地到主编那里报喜:“我拿到一篇好稿子啦!”其得意洋洋的程度,绝不亚于自己发表了一篇高水平的作品。也常常是在我满面春风捧起了一摞子信的时候,心想这回可好了,够我备用发表几期的了,可打开信后定睛一瞧,恰似头上被浇了一瓢冷水,心凉了大半截子,都是略表歉意不能如约写稿的信函。有的即将出国,有的手头正赶连续剧和长篇小说,还有的是刚刚参加笔会归来,需安稳一些时日。我还以为收到的是电脑打印稿呢,因为一页薄纸能打印近千字,装进信封自然和信函差不多了。我组的又大多是散文随笔,文字量不是很大,一眼似乎能够掂量出来。

也是凑巧,一次接到刘心武的信,我以为又是便函,打开后才发现真的是密密麻麻的三页电脑稿件。喜从天降,顿时眉开眼笑,整天的愁绪一扫而光。有时会沉入失望的谷底,有时会跃上兴奋的峰巅;沉入谷底往往有希望的虹霓闪现,跃上峰巅往往有失望的回声蔓延。我的编辑生活几乎完全在此情绪里周转起伏。常言说得好,有耕耘必有收获,我自信我的努力不会付之东流。作家冯骥才一次在给我寄来一篇散文的同时附有一封信,他说,“你连下十二道金牌我岂敢不写”?夸贬喻讽暂且不论,“金牌”指的当然是信。不过,十二封信我是没有写过,为了冯骥才这篇散文,我曾经给他写了七八封信,而且是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这还不包括见缝插针时的三四次电话呢。也许这就是“感动上帝”——我们的作家,他们的情感与智慧,自然能辨析出一位省级文学期刊普通编辑的职业精神,盛情难却,虽远在异地他乡,云中自有锦书寄来。

时至今日,生活中的通讯往来方式突飞猛进,信函与程控电话显然落伍了,电子信箱、QQ、博客、3G手机几乎遍布城乡之间,信函的往来虽然不能属于凤毛麟角,但确实已经不再成为编辑与作家相互联络的主要手段了。可是,每当我翻阅那一沓沓书信的时候,内心的波澜还是起伏跌宕,与其说是我始终如一的信函感动了作家们,不如说作家的文字感动着我及如我一样朴实的作者们,他们用心灵与世界对话,给我们留下了一篇篇锦绣文章,并继续感动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不管社会怎样进步发展,人的内心那份真诚与感动,都会与岁月同在,日益生辉,这也是我如此珍视作家们信函的主要原因。

祖父的日子

在旅顺羊头洼读完康拉德的《“水仙号”的黑水手》,已是凌晨二时许。辗转反侧之后也未能入睡,索性打开电视,胡乱地挑选着频道。画面上的选秀等娱乐节目,显然凸现出我们这个成长时代的浮躁和肤浅,与耳畔的海涛拍岸的情境极度相违。在接受艺术洗礼之后,再领略点感官喧嚣,内心的反差实在过大,又岂能再躺得下去?索性起床,慢腾腾地踱步,便站到海的跟前。于是,脑海里不再是他人给予感觉的世界,终于有了一次自己夜半体验的机会。九月末的海滨,非常有理性的习习凉风,梳理着渔村拂晓前的星空,也梳理着几天来我的冉冉意念。海面经过午夜时分的暴躁,现在听得清的似乎只有它均匀的喘息声。

祖父就是在九月,在清晨,在羊头洼村出海的。祖母后来回忆说,祖父背着行李,怀抱一坛酒跳上“德兴号”的身态,让她永远在目前闪现。祖父双手抱拳,除了向村里的父老乡亲告别,也向父老乡亲们的黛青色背景——大羊头、二羊头和三羊头山深深告别。一阵鞭炮轰鸣之后,桅杆上的帆布正姗姗地被拉直,霞彩与五颜六色的鞭炮纸屑点缀得祖父满面红光,一身朝晖。六尺高的身板,在偌大黄白帆布前的投影,即使儿孙辈的我们无法展开太多的联想,也会感受到那壮怀激烈的场面。直到今天,祖母一提起祖父当年随“德兴号”船出海的壮观,仍然激动得老泪纵横,语无伦次。那是渔家人的盛大节日啊!到了晚上,祖母还是按照渔村的习惯,虔诚地为祖父烧了三炷香:平安,平安,再平安。

其实,祖父当年随船出海,身边还是带有别的东西的,这当然是在“德兴号”船出事以后才发现的。那该是阳光何等灿灿的一个下午呀,村里的几个后生在村前的港湾里洗澡,不知是谁发现了前方随流漂来的一块木板(是“德兴号”船的破碎木板),它上面是用网绳紧紧缠系的一小捆帆布。打开一看,里边又有好几层油纸,抖开油纸,原来包的是一本书,一本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由袁家骅先生翻译的英国现代小说家康拉德的《“水仙号”的黑水手》。这是等到后来念了书的父亲几经辨认后,认认真真告诉我的。后生们哪敢怠慢,光着屁股跑回村,识字的先生戴上花镜,读出了祖父的名字。记住康拉德。驶向太阳升起的地方。歪歪斜斜的几句话。最后一句,祖父显然不会说,是我现在读过的康拉德小说中的浪漫语言。

祖父本来只识得眼前身边的几个家常字,并无过多学问。某年某月某日,准确的日子祖母记不清,或者是她不愿意多说,今人已无缘由在情感上拷问老者了。祖父出海打鱼从外地领回一个女人,祖父说是从海上救回的。不知是姑娘家还是人家的媳妇,祖母只知道她是一个女人。关于这个女人来到羊头洼村的前后因果,谁也不晓得,邻里乡亲更不便多问。祖父晓不晓得,他没有和别人说,也没有和祖母说。之后,则是这个女人教祖父识字,教祖父读书,并把自己的那本康拉德小说《“水仙号”的黑水手》送给了祖父。康拉德小说康拉德小说,祖母偶然一次竟然听成了“旮旯的小锅”,待她与祖父提起时,气得祖父差点儿挥动拳头揍她。再以后,便有人看见祖父与这个女人在一大片曲曲弯弯光秃秃的卵石海滩上溜达,一次还与这个女人单独划着舢舨打鱼。黑灯瞎火的时候,祖父学会了一个人低头沉思,或者是在煤油灯下啃那个“旮旯的小锅”。紧接着,村里的风言风语几度吹起,祖父的父亲不能再不闻不问,打了祖父两蛎钩子。那个女人便从她借宿的王婆婆家搬走,搬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祖母说,那个女人前两年曾经回过羊头洼村一趟,在祖父的坟前烧了厚厚的一本“旮旯的小锅”。我知道,那是粉碎“四人帮”后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康拉德小说选》。

被打的祖父在那个女人走掉之后,一直很少说话,默默地干活,并开始猛劲儿喝酒。祖父在家里喝,出海也喝,醒酒后便是反反复复看康拉德的那本《“水仙号”的黑水手》,直至到他跟随“德兴号”船出海的前夜。

“德兴号”船的唯一生还者后来对祖母说,当一座座巨浪的山峰向“德兴号”船突兀地压来时,船上也曾一度出现大面积恐慌,人们逃进舱底,渴望并乞求有一盏灯来照亮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于是祖父站在摇摇欲坠的桅杆前,一手拎过洒坛子,咕噜噜抻脖一通酒,身体妄图堵住帆墙上被风暴撕裂的大口子,并大声嚎叫,我们错了!船该驶向东方!此时此刻,整个宇宙都在喧哗与躁动,人与自然搏斗的力量显然是太微弱、太渺小了。海浪云峰,骤然相接在一处;风刀雨箭,击穿着早已设立的心理防线。海水跃上船舷,铁锚无翼而飞,众人惶然如丧家之犬,心潮更胜海浪千筹。古铜色的脸庞与臀膀的徒劳与无奈,被风撕碎的白帆与浪卷起的无数飞沫,生命在被毁灭前夕的惊恐与悲壮等,一度在“德兴号”船上激情上演。在“德兴号”苟延残喘的最后瞬间,祖父的生命当然也短暂地辉煌过。我知道,力量来自那个女人,来自那个女人的“康拉德小说”。

可是,总也解释不了的是,祖父用帆布捆绑的康拉德的《“水仙号”的黑水手》,又是怎样靠一块碎木板自己重新回到羊头洼村的呢?有人说,教祖父读书识字的那个女人,根本就没有离开过羊头洼村。她曾预言“德兴号”船驶向的西方海域近两日内会有大风,应另择方向航行才对。女人的这个预言,无法靠更多的人来证实。祖父的遗物的发现,难道是一种灵魂的归位?志壮坚信辩证唯物主义的我,几乎无力直面这难以置信的人生事实。自然界,的确有着说不清的谜团。祖父本来不应该跟随“德兴号”这艘大船出海,他实在是一个靠小舢舨打鱼养家糊口的人。难道这又是康拉德的魅力?“大海是同陆地上的一切纠缠相隔绝的地方”。祖父似乎缺少一种同命运抗争的品格力度,或许连解释清楚的原始勇气都没有,他无法承受来自八面四方的压力,以出海的方式解脱自己,“逃”到了“德兴号”船上。于是,祖母的哀怨,那个女人书生气的脸,还有蛎钩子、酒、海浪等等,竟像电影镜头一般交错无常地在我脑际中往复出现。

祖父的生活年月毕竟距离隋朝太远太远,不同于当年的隋炀帝,出海游玩经过羊头洼水域的时候,还有文武百官相随,宫娥舞女为伴,笙箫齐鸣,歌舞翩跹。大风大浪来了,仍能下达圣旨,令七百对色彩逼真、活灵活现的猪牛羊马入海,供奉龙王、海神,以保自己平安无事。这是“羊头洼”村的来历与历史。但是活生生的历史依然是让祖父及祖父一样的“德兴号”船,在风浪面前无计可施,逃脱不掉束手待毙的命运,尽管你用尽全力抗争,也只能是延长死亡的恐惧感。“德兴号”船毁了,毁得只剩下一块木板;祖父死了,死得无影无踪。而一块木板竟承载起一本康拉德的小说,让祖父的日子充满了传奇色彩。祖父的日子,让祖父的儿子我的父亲把斯宾塞的一首诗刻在了我的心上:劳累后的睡眠/暴风后的港口/战乱后的和平/生命后的死亡/这是最大的快乐。我也只有这样安慰和祈祷我从未见过面的祖父了。

尔后,在大学中文系的英国现代文学选修课上,我像明白了一点儿祖父为什么如此迷恋康拉德。康拉德由水手做起,逐步取得了三副、二副、大副到船长的证明,他生命中的最辉煌时光都是在海上度过的。特别是康拉德描绘的海洋景观,以及在海洋上向古老作业方式告别的力量,的确有着难以抗拒的魅力。祖父的意识中,该有些理想火花渗入,该离开小小的渔村,去实现自己来之不易的一点抱负,祖父不光是为了那个女人逃遁。至于《“水仙号”的黑水手》的情节,我亦早已熟烂于心了,不过是每每到了思念祖父的时候,仍然要拿起重温几遍,就像在旅顺,在羊头洼彻夜难眠一样。今年的清明节前夕,我同父亲搀着八十有七的老祖母去祖父的茔地上坟(里面葬的是那块木板和“康拉德小说”),才发现坟前早有一束海一样湛蓝的鲜花,虽然叶片已临近枯萎,可香气仍然在坟前弥漫滞留。只听祖母喃喃地唠叨,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回来的路上,我望着父亲,父亲望着我,父子间没有一句话。突然我觉得一阵痉挛般的颤抖,内心被莫名的情感所攫获,下意识里总琢磨祖父日子的内涵并没有完结。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萌发了强烈渴望,想见见那位当年改变了祖父命运和让祖母回肠荡气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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