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
文
赵丰超
1
小时候，几家人住在一个大院里。低矮的房子，简陋的生活用品，枯干的大椿树，晾了满绳的衣服，看上去就是一个大杂院。不过，当冬日的暖阳照进院子，女人们并排坐着织毛衣时，院子就温暖起来了。
别看简陋，住在这里的人却都和蔼，相处起来非常融洽。若炒菜时，发现盐不够了，就到隔壁李婶那借；若李婶蒸馒头时，没有酵母，也会直接到我家拿。一到吃饭时候，大伙都端着碗聚在院子里，边吃饭，边聊天。若到了夏夜乘凉的时节，大人们都摇着扇子说话，我们就可以在院子里捉蟋蟀、玩迷藏。
最奇怪的是，整个大院里没有一把锁。院子的大门不锁，各家各户的小门也不锁。反正大院里总会有人在，你不在他在，要锁干什么呢？在那段时间里，大杂院俨然是世外桃源，民风淳朴，互相扶持，无欲无争。
可是，这样安详的世界，却被一件极小的事打破了。
那天，李婶出门时竟把自家的小门锁了。这原是一件极小的事，大家却惊慌起来，难道出了什么事情，难道她家丢了什么东西？李大爷、张阿姨以及我的母亲，都议论起来，只是不敢去问。那把锁不仅锁住了她家的门，也锁住了大家的嘴。过了一段时间，整个院子都变了。大家再没有聚在院子里吃饭，漫天繁星的夏夜，也再没有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当冬日的暖阳再照进院子，女人们再也不会排成一队织毛衣了。
我问母亲，李婶真丢什么东西了吗？母亲却说，好像也没有，只是单位发了一把锁，没有什么用处，就锁在门上。我不禁想，这位冰冷的铁将军，就像一堵墙，把邻居们都隔开了。那晚我见李婶没有注意，便悄悄将那把锁丢进了垃圾桶。第二天李婶倒也没有在意，只是院子里的邻居们突然欢快起来。那天整院的人都在李婶家串门，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原本民风淳朴、无欲无争的世外桃源，一下子又回来了。
那是一把心锁，只要锁上，大家的心就分离了。一旦解开，大家便能彼此走进对方的心里。
2
有时候她会想，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冰冷冰冷的，被一把锁关了禁闭。从此，爱情虽有翅膀，却再也飞不起来。
恋爱时，她最爱吃巧克力，他则一味地满足。不管在工作的间隙，还是在寒冷的午夜，只要她开了口，他一定像奉了圣旨的奴仆，不打折扣地买来。吃在嘴里，像绸缎一样柔软滑腻的感觉，她的嘴角就溢出笑容来，仿佛爱情也是这个味道。他们终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可是，时间是最可怕的利器。结婚后，很快有了孩子。繁忙的工作，顽皮的孩子，仅有的下班时间里，还要买菜做饭、洗衣服、收拾房间。她已经记不起多久没有吃过巧克力了，那柔软滑腻的感觉也没有了，有的只是生活的粗糙。他不再给她买巧克力，不再陪她去看电影，甚至陪她坐在一起看电视、聊聊天，都不能够。她想，他一定有了新欢。五年后，也许是十年后吧，她对他失望了，只这一条就够了，这一条足以成为婚姻的致命伤。
某一个深夜，她从睡梦中警醒，发现他沉沉地睡着，与自己丝毫没有关系。她下床来，在房间里辗转了一夜，爱是人生的灵魂，现在爱情死了，生活便是爱情死后所剩下的皮囊。
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她叫嚷着推醒他，一场歇斯底里的哭喊，一顿声嘶力竭的抱怨。而他是那么沉默，一言不发。她确信，爱情死了，婚姻也会灭亡。于是，她在心底做好了打算，天亮之后，就谈谈离婚的事情。
第二天，她做好了心理准备，正打算大闹一场时，却发现，他一手拉着孩子，已经提着包裹站在门口。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截木头，憨实、稳重。他说“如果你觉得疲惫了，那我带你去旅行吧。”
华山的索道上，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他们混在人群中，如大地上兀自蠕动的蚂蚁，从来没有人注意。她攀着铁索，抚摸着铁索上的一个个铁疙瘩向上爬。她突然记起，他们的蜜月之旅就在这儿，这些铁疙瘩里也有他们的一个。他们曾立下海誓山盟，把铁锁锁在铁索上，然后决绝地把钥匙扔进万丈悬崖里，回想起来，如在昨日。可是，那时放眼看山河，到处都精神；而现在，抬眼看去，无处不凄凉。
“你还能找到我们那把锁吗？”他问。
她停在一级石阶上，向上看，铁索连绵直插云霄，向下看，人头攒动密如蝼蚁，又到哪里去找那把锁呢？
“千尺嶂上去，从第二个石柱数起，到第七节铁环，那里有一把‘三环’锁，就是我们的。”他说完做了个手势，背着孩子向上爬去。
一个、两个……终于找到第七节铁环，“三环锁，三环锁”，她真的找到了三环锁。可是，那儿排着四五个三环锁。
“不用急，我知道哪只才是我们的。”他翻过那些铁锁，指着一段金属划痕说“就是它，我用钥匙画下的印记。”他看着她，足有两分钟，然后说“如果你真的厌倦了现在的生活，那就让我把它打开，解散我们的誓言……”
“钥匙早就扔了”她含糊地说。
“那是你的，我的还在”说着，他从脖子上扯下项链，上面赫然连着一把金光闪闪的钥匙。他取下钥匙，交在她的手里。可她愣在那里，许久未动，十年了，她竟从未发现那把钥匙。顷刻间，那山那石那风，都静在天地之间，他们也静在那儿，没有言语。她突然觉得，他就像这把已经锈迹斑斑的铁锁，样子老了，表面粗糙了，也许锁芯里也生锈了，锁不能言，可它守着誓言，年年如是。
她猛地抱住他，眼泪在脸上横溢。而他拍着她的肩膀，不需要言语。
许久之后，她抬起头看着他，又看看手里的钥匙。她说“这把也扔了吧”说完，她转身将钥匙抛了出去，就像抛开心中的一切积怨，一切不信任。
那是一把情锁，把两个人锁在一起，再也没有分开。
3
“你这是干什么？”15岁的女儿站在我面前，一阵咆哮。
“我只是随便看看，别发那么大火。”
女儿气呼呼地回了房间，而我却久久不能平静。只因为鲁莽地敲开了她那把小锁，就惹出这一场风波。
我的女儿本是一个性格特别内向的女孩，平日里很少和人说话。我记得，至今为止，她都没有直接对我说过“妈妈，我爱你。”她是羞于表达的，也或许我们之间早有代沟，只是还没有僵化而已。
可是，有一段时间，我见女儿渐渐变了。她的照片里开始出现男孩的身影，有时深夜里电话还会响。我在想，是不是孩子大了，有早恋的可能。于是，趁女儿不在的时候，我把她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一本上了锁的日记，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我看着那本日记，心里充满五花八门的猜测，那儿到底记着什么呢？小孩子有好奇心，大人更有。
我一狠心就把那把小锁敲开了，一页一页翻看着她的日记。可是一页一页看下来，不但没有找到把柄，反倒把自己看得泪水涟涟。她的日记里，没有一丝不健康的东西，只记着关于我的一切。她在日记里向我道歉，在日记里对我表达感激，在日记里对我说“妈妈，我爱你”。我这才知道，这本日记是女儿的情感后花园，在她羞于表达的时候，她把对内心深深的爱都写在了这儿。
我本想用那把锁把日记本重新锁好，却不想锁子已经破碎，再也补不全了。当女儿回来时，才会对我发了那么大的脾气。
我至今在想，如果我不曾打开过那把锁呢？若不打开，我们之间就有代沟，我们没有更多的情感交流，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不肯说。可是打开之后呢？那是她的小世界，那是她的童年，那里面装着她的青春，我怎能鲁莽地一击而碎呢？
我想我该向她道歉的。第二天，我买了一把新锁送给她，并向她道了歉，她第一次当着我的面说“妈妈，我爱你。”我这才知道，其实我们之间需要这把锁，就像我需要这句话。
那是一把青春锁，虽然画下一道代沟，却能为她圈起一个美好的童年。
发表于年6月《当代青年》
赵丰超男，80后作者，安徽省阜阳阜南县人，公务员，喜爱文学，钟爱独抒性灵的哲理文字，追求行走修身的别样人生。喜欢卡夫卡、梭罗、纪伯伦，对现代艺术情有独钟，米兰·昆德拉的门徒。《颖州晚报》专栏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青春秘史》《戏子》，散文集《下一站，拉萨》。在全国报纸和杂志发表散文、游记类文章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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